有点烂但是先发了吧
17.
新纪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晚十九点四十五分,外城29区发生一件怪事。事实上,与其说那是一件怪事,不如是一件奇事,是一件外城人前所未见的事。这事跟屠宰场有关。所谓屠宰场,其实就是行刑场,但由于其怪异的外形,在外城人心目中,它的造型意义是远大于功能意义的。人们更多地把它看成一座疯狂的雕塑,而不是杀人的刑场。这就是为什么,这件奇事会让外城人感到如此诧异。简而言之,法朗特多玛行刑场那扇十二米高的大门开了。
门开的时候,菲纳斯·勾利亚德尔正站在大门左边,班科·索尔茨在跟她说话。他们一个是住在附近的年轻屠夫,另一个是刚刚上任的外城巡逻兵,隶属七组第四编队。他们基本上算是两个陌生人。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班科对菲纳斯抱有好感,经常在肉店门口偷偷看她,所以他对她不能说完全陌生。他们今年都十九岁。由于天生寡言的性格,即便想要把握和暗恋对象独处的大好机会,班科依旧表情严肃,双唇紧抿。
“……所以,你……”最后他说,“你为什么要学跳舞?”
他其实不会跳舞。独腿锡兵和纸扎的舞女,就算双双落水,他想,他也是一头栽入泥沙,她则会漂浮在水面上。这就是所谓天壤之别吧。
“想学跳舞,所以学了。”菲纳斯说,“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你不会跳舞啊。”
“是的。”
她沉默了,不再看他,而是盯着他的制服翻领。他这时才重新注意到她的脸。除过神情紧张、面色惨白之外,她似乎还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让它飘到不该去的地方。正因如此,这两道视线正僵硬地凝在一块,像两根冰柱,发着寒气。他发现她的大衣扣子扣错了一颗。
他原本想提醒她,说“你的扣子扣错了”,话却粘在舌尖,说不出来。他心里有点着急,额头开始发汗。正是在这个间隙中,她脸上的紧张淡化了,转而变得忧虑,似乎还有点疲倦。
“没人教过你跳舞吗?”她随口问。
“没有。”
“那么唱歌呢?”
“没有。”
她的目光从制服领口上移,撞上他的视线。在他那张长着雀斑的、瘦窄的红脸上,嵌着两只细长的灰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不敢看她,却又因为良好的教养而不得不看。她忍不住想,一个如此高壮的男人,怎么长了这样一张脸?透过这张脸,她看到一种独属于青少年的矛盾,或说一场成人与儿童的斗争。她觉得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成熟。
“你不喜欢跳舞?”
“谈不上不喜欢。”
她笑了笑。这一笑是装出来的,班科没有点破,她也没有掩饰。夜空已经由墨蓝色沉淀下来,变得又黑又深。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一阵低低的、嘈杂的声响,死气沉沉,并不规律,像一群动物在下山。她还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竟然还想跳舞。”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不正是因为身在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才要跳舞吗?”
他说得如此自然磊落,好像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就连最小的孩子都懂。她愣住了。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他的表情有点羞赧,其中却又有一股奇异的勇气。
“抱歉,可能我这么说才奇怪吧。”他说,“两个月前,我路过这里,从店门外听到你在唱歌。我一直忘不了那首歌。唱歌和跳舞,我都不会,但你唱歌跳舞的样子,我始终记在心里。我从来……”
他顿了顿。在他身后,那阵奇怪的杂音更响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他说。
“我吗?”她讷讷地说。
“虽然羞于启齿,但……”班科说,“你能不能再唱一次歌给我听?”
他的话尾被掐灭在一阵嘶鸣声中。她原先以为是耳鸣的那阵闷响,突然像山石崩裂般在他们头顶炸开了。与此同时,地面开始无规律地颤抖,屠宰场前尘烟弥漫,模糊了菲纳斯的视线。然后就发生了那两件事。由于时间间隔太短,即便二者存在明显的先后关系,它们看上去仍像同时发生的。菲纳斯首先注意到的是第二件事。在响声出现约十秒钟后,也就是班科扭头看向大门口时,一只惨白的小手出现了。她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只手。那只手摸着班科的肩膀,慢慢绕到他颈间,似乎想要抱他。在手臂收紧的那刻,她看见另外两条手臂也缠上来,三只手一起用力,拔掉了他的头。屠宰场大门的轰鸣声刺着她的耳膜。
她觉得头晕目眩。原本模糊的视野上蒙着一层湿热的血,黏着她的睫毛,有一股比生肉还要骇人的腥气。她抬起右手,擦了擦双眼。仅凭微弱的月光映照,血几乎是黑色的。此时班科已经倒在地上。越过他的尸体,她这才看见最初发生的那件事,即屠宰场仅仅敞开约五十公分的大门。但就是通过这五十公分,她看见一条接一条的胳膊、一条接一条的腿往外涌,简直就像洪水,只不过是肉洪水,是拿有机物熬出来的、沸腾的黑水。几百几千条人的肢体在地上疯爬。她看见一大串右腿向她跑来,有一条不慎绊倒在班科的头上,三四只膝盖跟着跪下,压着那条盘在一边的、完整的脊椎骨,弄得满腿都是血印。她竟然都不想跑。她将目光挪回门口,迟疑地、震惊地、胆怯地、暴怒地看着那道漆黑的裂缝。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她——它。
她心里其实早就料到了。她料到了,但是她不想承认。此时此刻,她不想承认的对象刚刚从那道裂缝里探出上身,悬在离地约六七米的地方,左右各有八条手臂,颈后长了一根翅膀,足有成人手臂长短,只不过长歪了,是平着而不是立着长的,想必也飞不起来。它全身上下只有头和躯体勉强像人。仅看像人的部分,它就是个白发碧眼的孩子,正一手扶着门框,低垂着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在它头顶上方,悬着一只几乎能把它整个套住的大光环。那只光环极亮,不停抖动,简直就像正在漏电似的。
这时它看见她,转动的脑袋停了下来。她看不清它脸上的表情。然而,即便如此,它的视线仍然像两颗子弹,打穿了她的头盖骨,紧紧地钉在她心上。
“你。”她说。
—
门开前十分钟,奥罗拉·亚加罗正跟萝瑟塔·琼斯面对面坐在29区德曼教堂的会客室里。他们一个是眼盲腿瘸的外城人,另一个是假扮修女的堕天使。他们尚且处于一个正在认识彼此的阶段。除过身体残疾,奥罗拉是个平凡的男人。外城未戒严时,他在28区荣恩报社资料处工作,负责给每一个前来查阅资料的人登记,拿很少的钱,目前正处于失业状态。萝瑟塔则是个很不平凡的天使。她在这座教堂任修女已有十四年之久,不仅手握教会实权,而且以堕天使身份与德曼商会保持着长达八年的合作关系,合作内容主要是抓天使。这天使的奇葩之处,在于她对自己原生族群的极端憎恨。当然,就目前来说,坐在她对面的奥罗拉是不知道这点的。
“你不是饿了吗?”萝瑟塔说,“快吃。虽然可能不好吃吧。”
奥罗拉坐着一把木椅,她坐着一把藤编餐椅,二人中间夹了一张木制小圆桌。桌上摆着两杯苦茶,其中一杯插着肉桂棒,圆桌正中是一只骨瓷小碟,里面盛有七八块小小的焦糖色圆饼干,貌似很硬,闻着有一股玫瑰味。由于奥罗拉看不见,萝瑟塔就握着他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将那只手拉到瓷碟上。
跟他的手一比,那些饼干显得更小了。他吞了一整块,发觉饼干很硬,没什么味道,让他想起安格斯常吃的那些燕麦饼干。安格斯,他想,那家伙……
“是不是不好吃?”萝瑟塔又问。
他吓了一跳,把安格斯给忘了。
“还好吧。还好。”他说。
“觉得不好吃也正常,”她说,“毕竟我们尝不出味道哦。”
“是吗?”
“你不知道?”
奥罗拉点点头。萝瑟塔靠着椅背,佝偻身体,一副将睡不睡的模样。几绺长发擦过她的肩头,滑到她胸前。
“确切地说,天使没有味觉,不过可以尝到一点苦味。”她说,“人类不喜欢苦味,是吧?”
“也有些人喜欢。”
“你不喜欢,对不对?上次我倒茶给你,你的表情很难看喔。嘴上说是太烫,其实是因为太苦吧?”
“啊,呃。对啊。”
“下次直说好了。我又不会怪你。”
下次。奥罗拉在心里想着这两个字。过了一会,他发觉萝瑟塔不再出声,担心她可能正在打盹,又不想开口叫醒她。他想,有些话再不开口,宵禁就要来了。教堂里的空气跟生铁一样冷。在他永恒的黑暗世界中,教堂留下的是温热的晨光与金盏花的香气,正因如此,眼下的寒冷格外令他不安,好像其中藏着什么坏兆头。他动了动胳膊。砖墙在冷风中发出嘶声。
“啊。”过了一会,萝瑟塔突然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很累吧?”
“还好。我总是这样,你也该习惯了。”
“是因为没有光环吗?”
“可以这么说。”她回答道,听上去很清醒,“毕竟没有光环很容易死啊。”
“因为精神异常?”奥罗拉顿了顿,“除了这个,应该还有失去光环导致的其他差异吧?”
面对她的时候,他开始试着有话直说。在他有限的社交生活中,这可以算作一项新奇体验。
“当然还有更现实的原因。我之前也说过,一旦失去光环,天使就不再受天堂庇护。”萝瑟塔说,手指卷着一缕长长的鬓发,“天堂对天使的管理手段,以拥有完整光环为基本前提,可以被近似看作一种普遍的税收制度。换句话说,作为普通天使,你是得交愿望税的。如果老老实实交税,即便碰上生意不景气的时候,也能收到来自天堂的愿望补贴,虽然补贴力度有限,但起码能保你不死。”
“不交税的话,自己留着的岂不更多?”
“你以为愿望可以跑到大街上去捡吗?”萝瑟塔笑了,“人的愿望,就好像红酒瓶,你必须挤过最窄的那部分,才能摸到瓶肚子里的宝贝。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负责好愿望的。如果你负责的是谋杀,上哪去找许愿的人?”
奥罗拉心头一跳,感觉胃沉了下去。她不知道安格斯的事。他要赢得她的信任,首先得把这事告诉她。然而,在他开口之前,萝瑟塔先说话了。
“你答应西里尔了?”她问。
她问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他不知道,但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愠怒。他有点害怕她气不过,会跳起来就地掐死他。
“对。你怎么知道?”
“现在这个时间,你不顾宵禁要来见我,还能是为什么事?总不可能是来闲聊的吧?”
“呃,抱歉。”
“因为什么?”萝瑟塔皱了皱鼻子,“钱?”
“因为除你之外,或许还有人要杀它。”奥罗拉说,“无论怎样,我都要避免这个结果。”
萝瑟塔沉默了。他明显感到气氛紧绷,像一根弦,硬生生地锯开了冰冷的夜幕。如果他视力正常,就能发现会客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之中,萝瑟塔那双非人的眼睛瞪大了,怒视着他。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奇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把话挤了出来。
“谁?”她问。
还能是谁?她心里想。天堂的走狗。好啊。刽子手果然是杀不完的。她能杀一次,就能杀第二次,能杀三个,就能杀第四个。她要把世界上所有天使全他妈杀光。
由于正沉浸在怒火中,她没有注意到奥罗拉异常的沉默。奥罗拉是不得不沉默。因为正在她发出那句刺耳诘问的同时,屠宰场的门轴开始转动,黑暗中的一千盏灯打开了。他先是将头转向墙壁,然后又转回来,只这一个动作,已经让他双手发抖、冷汗浃背。在这一刻,艾洛斯·芬畸形的存在感压倒了他。
“不。”他说。
—
门开前三分钟,安格斯·沙利文站在废市一望无边的荒漠里,背靠大厦谷,面朝外城。虽然重生导致的记忆清洗不可逆转,但它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安格斯是受天堂直接管理的众多普通天使之一,曾经死于新纪0年的世界战争,目前刚刚结束漫长的肉体重塑,被天堂发配到下面干活。从诞生之初到现在,历经两百零六次死亡循环,它的工作始终如一,即人类谋杀与异党处决。它属于非常幸运的那种天使。由于不曾被人抢走光环,它每次都得以作为完整的个体重生,而非跟其他堕天使的灵合成一个新天使。当然,它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些了。除了认识的人和要干的活,作为新生天使,它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大脑空空但腺体完好的它,就是在这时感应到了另外一个腺体完好的天使。起初发觉附近有其他天使的时候,它还以为那天使在大厦谷,后来又觉得不是,而是在比大厦谷乃至废市更远的地方。正常的腺体不可能感应到那么远。于是它展开双翅,往上飞了五六米,停在半空,远远望见了数百米外的一座加油站。它觉得有点别扭。虽然翅膀漂亮匀称,但它其实不喜欢飞。
两分钟后,它落在24号加油站宽阔的罩棚上。原本血红的罩棚在夜幕中呈烟灰色。它远远望着外城模糊的蓝色边线,一手摸到右侧锁骨前端,将指头插了进去。它的细长的手指在皮下蠕动了一会。从两根锁骨开始,直到拔出最后一根肋骨,它的身体逐渐畸化了,不但胸腔凹陷、手臂下垂,似乎连脑袋都难以支撑,一个劲往胸口上砸。那些拔出来的骨头贴着它的手,慢慢地咬合在一起。它的枪。当它在罩棚顶上趴好、将眼睛凑到瞄准镜前时,这杆瓷白的步枪已经架好了。它扭曲的身体一动不动,紧紧地靠着枪身。无星的漆黑天幕高悬在它头顶。夜风挟着细沙与铁锈味,舔着它的脸。
如果不是屠宰场那四盏巨大的射灯,它或许还真看不到艾洛斯·芬。
这什么东西?它想。这既不是个正常天使,也不是个堕天使。那么这是什么?这不是个怪物吗?
既然是怪物,那就好办了。它将手伸到机匣后下方,打开保险,食指扣着扳机,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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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前一分钟,艾文·伯纳尔正驱车驶过环路2号检查站,龙晶坐他的副驾驶。他们距离外城只有不到一公里路。其实按道理来说,以艾文如今的资历与体能,早就不该继续在一线活动,他能放弃和格里德·西里尔平起平坐的机会,继续当对方身边的一条好狗,是商会很多同事想不通的。诚然,鉴于大厦谷真正的老板只有格里德一个,这里的平起平坐只是表象,但做个名义上的合作伙伴,总比当召之即来的仆人要好。不过,抛开潇洒随性的外表不谈,以艾文本身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即便是曾经和他做过五年师徒的龙晶,也无法看穿他的真实想法。她其实也并不在乎他的真实想法。作为曾经无名无姓的战争孤儿,她对个人欲求的满足,已经在吃饱穿暖后达到顶峰,如果更贪一点,无非也只是希望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和半路捡来的天使能好好生活,至于其他人的事,她不会管。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个性。像她这一类人,始终无法理解一个非常基本的道理,即想要的越少,得到的越少,失去的也就越多,这是她天性中的致命缺陷。只不过目前为止,这个缺陷还不曾对她造成过特别严重的伤害。
灰白的车灯光映着黯淡的沙漠,不仅使得视觉疲劳,而且令人情绪消沉。艾文将通行证的挂绳缠在手上,指尖敲着方向盘。
“你之前说,磁带的事不能谈。”他开口道,“那么私兵的事能谈吗?”
龙晶只是看路,没有看他。
“你说吧。”她说。
“有关这事,首先连知情者不到十个,其次,有关私兵存在的原因,格里德的说法是自保。”艾文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
“规模。”他停下敲方向盘的手,“作为私人保镖太大,作为正规编制太小。假如他真想养这么一支兵,为什么不弄得像样一些?这么一帮立场模棱两可的堕天使,连拿来干什么都说不明白,这不像他的作风。”
“所以?”龙晶淡淡地问。
“所以我猜,养这支兵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妥协的结果。”艾文语气如常,“你有没有想过,养这么一支兵,究竟是谁的意思?”
龙晶没有说话。艾文也没有逼她的意思,只是沉默下来,接着开车。正在这时,他从后视镜中看见一道银光。那银光闪了不足半秒,随即飞快掠过夜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我眼花了吗?他想。
然后那声尖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