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厄休拉 K·勒古恩的超短篇小说《She unnames them》1985年发表于《纽约客》杂志,后又收录在其198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Buffalo Gals, and Other Animal Presences》中。作为该本小说集的最后一篇小说,这篇凝练优雅的短文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对女性主义及自然主义的新的思考视角。
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创造了亚当,为万事万物命名,又创造了夏娃,因为她取自于“男人”的肋骨,便被称之为“女人。自此文明进入了一个自上而下二分的时代,男人和女人,人和动物。在这篇小说中,圣经里沉默的女人和动物们开口说话了,他们选择不再保留被上帝赋予的姓名,当姓名消失,命名权的魔力就消失了,没有姓名的个体之间曾经如铜墙铁壁一般清晰的界限不复存在,在这样的世界里,统治与被统治,束缚与被束缚也消失了。
“权力可以对每个个体做评价,分类,定罪,甚至决定个体生存和死亡的方式,而语言是权力发挥效用的载体。”
——福柯《权力/知识》
命名,是人类社会组织的一种基本行为,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没有名字的世界。起名本身就是自上而下的一种赋予行为,因此上帝命名人,人类依次为所有其他生物命名,从而建立了这个等级制度的秩序。在某种程度上,命名与创造本身相似,亚当从语言上“创造”了动物的身份,塑造了所有动物看待自己和彼此的方式。 在小说中,我们并没有看到夏娃这个名字的出现,这也是勒古恩有意识的从夏娃的角度消解自己被赋予姓名的安排。人类是语言的动物,语言对一个人的身份建构起到重要的作用,命名正是这种语言的起点,“我”赋予“你”姓名,就赋予了“你”身份,意味着“我”对“你”的行为将有期望,“你”需要服从于这种期望,由此便也创造出了这个社会的“真理体制”,它包含了对对错的判断,对行为的规范。当动物与女人扔掉了名字,也就冲破了这种期望,打破了这种规则,拥有了自我意识并尝试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个书写反叛的故事,反叛被赋予,反叛“以人类中心”,反叛被神与男人建构的文明与话语。故事的最后,动物们选择了放弃姓名,夏娃选择了交还姓名,离开了伊甸园,这不是一种暴力的反叛,但却是一个有期待与希望的反叛。出走的夏娃如同千万个出走的娜拉,也许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不被掌控与期待,选择了与没有等级之分的万事万物在一起。这不是一篇乌托邦小说,勒古恩的写作尝试从人类第一个女性的视角颠覆了传统的神话叙事,尝试想象一个出走的女人自发自觉的语言是什么模样,一个没有被分化没有等级的世界可能是什么样子的。这也是她一直在做的,即致力于启发读者可以拥有更多的视角,去看待曾经我们理所当然的一切,当然,包括语言,规则与权力。
这篇小说目前在中文世界里暂未官方出版及翻译,我的译介是出于对勒古恩的喜爱以及想要向更多中文读者介绍她“不那么出名”但同样精彩的小说。原文中相对模糊的部分我参考了一些论文及分析进行翻译,我也会附上原文及参考文献,若有翻译不准确的地方欢迎指正。
她不为他们命名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漠然地接受了没有名字的状态,正如同他们长期以来接受和不在乎自己拥有名字一样。鲸鱼和海豚,海豹和海獭,快活地同意了,他们就像接纳自己的本性那样滑向了无名。一些牦牛却提出了抗议。他们说,”牦牛”听起来很合适,而且几乎所有知道他们存在的人都这样称呼他们。自巴别塔建起之后,像老鼠和跳蚤这样无处不在的动物就被称呼为成百上千个不同的名字,而与他们不同,牦牛可以真正地宣称,他们有一个名字。为此牦牛们讨论了整个夏天。最终,老年妇女委员会认为,虽然“牦牛”这个名字对其他人可能有用,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是完全多余的,他们自己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个名字,因此决定抛弃它。在他们向他们的公牛们提出这一观点后,因为恶劣的暴风雪提前到来而推迟了共识的形成。但在风雪消融不久后,他们就达成了一致的协议,于是”牦牛 “这个名称又回到了赋予他们的人的手中。
在家畜中,对于马儿*来说,自从乔纳森·斯威夫特*试图用自己的词汇来命名他们的尝试失败后,他们就不大在乎自己的称谓了。而牛、羊、猪、驴、骡子和山羊,以及鸡、鹅和火鸡,都热烈地同意将他们的名字还给他们的主人,正如他们所说的,他们本身就属于这些人。
在宠物中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当然,对猫来说,除了那些他们自我赋予的,从未宣之于口并且难以言喻的私密的名字以外,他们坚决否认曾经有过任何其他名字。正如诗人艾略特所说,他们每天花很长时间沉思,尽管没有一个沉思者会承认他们所沉思的正是他们的名字。一些旁观者则怀疑他们的目光深深凝视着的也许实际上是完美的,或者柏拉图式的老鼠。
在大多情况下,这都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了。问题出现在狗,以及一些鹦鹉、相思鸟,乌鸦和八哥身上。这些有语言天赋的个体坚持认为他们的名字对他们很重要,并且断然拒绝放弃自己的名字。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恰恰是关于个人选择的问题的时,那些想要被叫做罗弗(Rover)、弗鲁弗鲁(Froufrou)、波利(Polly)或甚至是鸟鸟(Birdie)这类充满个人意味名字的个体都是完全自由的,他们每一个都愿意放弃的是“贵宾犬”、“鹦鹉”、“狗”或“鸟”这样的通用名称,以及那些像一串叮叮作响的废铁一样紧紧拴在他们尾巴后面足足两百年的,所有林奈学派*的限定语。
昆虫们轻轻地丢下了他们的名字如同一大团云雾似的飞走了,那些成群结队的短音节们则带着刺痛喧闹着,他们嗡嗡作响,飞着,爬着,钻进地下,就此离开了。至于海里的鱼,他们的名字在寂静无声中从他们身上散开,就像墨鱼吐出的墨水那样逐渐变得模糊暗淡,在水流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现在,不再有任何名字,然而,当我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面前游泳、飞翔、小跑或爬行,或是停在我的皮肤上,或是在夜间跟着我,或是在白天在我身边散步,我感到与他们无比靠近。从前他们的名字在我和他们之间竖起一道清晰的屏障,此刻那道屏障消失了,我们前所未有的靠近彼此;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对他们的恐惧和他们对我的恐惧变成了同一种恐惧。许多人感觉到过的那种吸引力,那吸引力使我们那种想要感受、摩擦、抚摸彼此的鳞片,羽毛或皮毛,想要品尝彼此的血肉,想要感到温暖——这种吸引力现在与恐惧融为一体,猎人与被猎者,食客与食物再也无法区分。
这差不多就是我所追求的效果。只是它比我预想的还要强大一些,但我现在无法凭良心为自己破例。我毅然决然地收起了自己的焦虑,我走到亚当面前,告诉他:“你和你的父亲借给了我这个,实际上,是你们给我的。它真的很有用,只是最近我意识到它似乎不太适合了。但我确实心存感激,它曾经真的非常有用!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把一件收到的礼物还给对方的同时又不想让对方生气或者让人觉得我不知感恩,我只是不想让他对我留下这样的印象。
但他没有太在意,只是说:”把它放在那里,好吗?”然后继续做他的事。
这就是我会这样做的原因之一,谈话对我们来说总是没有用,但我依然感到有点失望。我已经准备好为我的决定做一些解释。我想,也许当他注意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可能会不高兴,也许他会想要谈谈。我把东西放好,摆弄了一下,但他继续做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其他事情毫不在意。最后我只好说:“好吧,再见了,亲爱的。我希望你会找到花园的钥匙*。”
他正在组装一些零件,并没有环顾四周就直接说道:“好的,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呢?”“我不确定 ”我说。“我现在要走了,与…… “我犹豫了一下,说:“与他们一起,你知道的。”说完这些我就离开了。
事实上,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要解释自己有多难。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喋喋不休,并把那些不厌其烦的解释看作理所当然。我所说出的话必须像我此刻走在远离家的小路上的步伐一样,缓慢、崭新、独立、谨慎。此刻,在我独自走着的这条小路两边,那些高大舒展的如舞者一般的树枝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静静伫立着。
*注释:
乔纳森·斯威夫特,爱尔兰作家,著有《格列夫游记》,在格列夫游记中,主角曾游历慧骃国,该国马为高等动物,人为低等动物,主角最后被驱逐出境。
卡尔·林奈,瑞典动植物学家,奠定了现代生物学命名法二名法的基础,是现代生物学之父。
花园的钥匙,此处可能暗指圣经中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参考阅读:
Komut Bakınç, S. (2021) The reinvention of humanity: Language, power and rebellion in Le Guin’s “She Unnames Them”. RumeliDE Dil ve Edebiyat Araştırmaları Dergisi, (Ö9), 229-237. DOI: 10.29000/rumelide.981540.
Summary and Analysis of Ursula K. Le Guin’s ‘She Unnames Them–-By Dr Oliver Tearle (Loughborough University
https://www.ursulakleguin.com/buffalo-gals(厄休拉 K·勒古恩官网,可收听勒古恩自己录制的这篇小说的音频)
https://lchc.ucsd.edu/mca/Mail/xmcamail.2013_01.dir/pdf4gQ1dofjT0.pdf(英文原文链接,如果不便查看,可私信我,我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