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16年 冬
天刚微微亮,米里亚姆便迎着寒风出了门。骑上她的爱马,同行的是两位从她儿时起就一直保护她安全的雇佣兵骑士。
他们是红鼻子和方下巴。虽然两位精神抖擞的雇佣兵骑士就像她的家人一样,但她还是不自觉地用小时候给他们起的外号称呼他们,这样更为亲切自然。
红鼻子叔叔和方下巴叔叔都是跟随她父亲一同征战四方的战友。在雇佣兵这个行当里,他们的交情可以算得上患难与共(实际上每次都是父亲在搭救二人)。以至于后来,为了报答父亲,两人干脆就成为了小米里亚姆的专属护卫。
就这样一晃,都过去了十年时间。曾经的贫民窟小不点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今天是礼拜日,她照例要去往圣索菲亚大教堂外布施。这是他们家在君堡立足之后一直以来的传统——定期向平民施粥和提供一些简单的生活物资。教会自然是非常乐意提供场所的,并且把每一次的布施都视作布道的绝佳机会。想想看,将希腊正教的信徒转化为罗马公教的信徒,还有比这更能作为实干功绩的么?
反正提供资金的是物部家族,又不是君堡的教会。一举多得的事,怎么想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君堡的人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奔波。远远地就看到乌泱泱一片人挤在大教堂外头,他们吐出的白汽就像云朵一般,绣着物部家族家徽的旗帜在人群上方随风拂动。显然,物部家的仆人们已经将布施站搭建妥当。
“看啊,是侯爵家的大小姐!”“米里亚姆小姐,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啊!”“愿主保佑您,感谢您和您家族的慷慨!”大部分人都认出了骑马赶来的米里亚姆一行人,他们开始互相推搡,都想靠得更近些,一睹这位“君堡天使”的芳容。
“老天爷啊,她可真美!”一位老者惊呼道,看他邋遢的打扮,可能是前几日刚来君堡的流民。君堡对于外来者出入的管理并不算特别严苛,只需交上一个子儿的入城税,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近距离欣赏这座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伟大城市。
“别挤别挤,是谁踩着我的脚了?!”“哪个瘪犊子摸老娘的屁股!”“见鬼,我家孩子呢?”人群有些骚乱,米里亚姆示意红鼻子骑士维持一下秩序,她则轻夹马肚,快速来到布施站边上。
“大小姐。”几名仆人毕恭毕敬地朝米里亚姆问好,一队雇佣兵目不斜视地守卫着他们身后摞成小山的生活物资,三名厨师正在几口大锅前忙活。今天的餐品是加入了沙丁鱼肉泥的小麦粥以及面包房新鲜出炉的白面包。除此之外,每个来领取食物的人还能分到一件亚麻外套和一双草鞋。
东西虽然不多,但对于普通平民来说亦弥足珍贵。别看罗马尼亚帝国占据了君士坦丁堡这座地理位置极佳的城市,但说到底,统治这个新生帝国的人也只是一群只知道打仗的武夫。人们的生活水平相较起希腊皇帝统治的时候,下降得可不止一星半点。更何况威尼斯人毫不费力地拿走了八分之三的帝国领土,并且在帝国甫建的头几年,统治阶层把大部分时间精力都用在了清扫东罗马帝国残余势力这件事上面。
也多亏了物部渡真的存在,是他一手推动了许多法令的实施,并且通过与东方的贸易,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君堡。而每周一次的布施,便是众多复苏措施中的一项。但物部的锋芒太盛,以至于人们常常会忘记帝国皇帝亨利的功绩,其实这位临危受命的皇帝多年来已算兢兢业业,对君堡的希腊正教信徒也颇为宽厚。如果完全将其抛之脑后,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今天负责讲经布道的修士与人群中的信徒们一一问候,就好像教会才是布施的主办方,看样子他们对于这种慨他人之康的事情早已驾轻就熟。
另一边的米里亚姆可没有心思去管教会修士的弯弯绕绕,她一下马便系上围裙,帮忙分发木碗和勺子。这些碗勺也是可以免费带走的,如果平民们需要的话。
方下巴骑士看看那大腹便便的修士,又看看自家埋头苦干的大小姐,深感讽刺。这些神职人员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这时,一道阳光从大教堂的巨大圆顶上斜斜照射下来,金色的光芒撒在教堂广场微湿的地砖上,一名美丽的少女在晨曦之中挥洒着汗水。这一刻,空气开始变得温暖,所有人都坚信,自己见到了天使。
很快,布施如期开始,在雇佣兵和少量城市卫兵的维持下,人们排着队有序地领取食物与物资。
一些人试图在领取食物的时候和米里亚姆说说话,但都被尽职尽责的方下巴骑士拦了下来。他用无可指摘的话语劝退了所有胆敢触碰自家大小姐指尖的“不法之徒”:“请快一些,不要拖慢队伍的速度。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呢。”
显然,米里亚姆在平民中拥有不少拥趸,特别是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他们挤在一块儿,痴痴地望着她忙碌的身影。
“瞧啊,她冲我笑了。”“白日做梦,她明明是在冲我微笑!”“两个蠢货,你们挡住我欣赏米里亚姆小姐了!”很多时候,他们会扭打在一起,然后被方下巴骑士恶狠狠地赶走。他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凶狠的雇佣兵绝对敢拔剑砍了他们。
但这点挫折又怎么能打击他们对米里亚姆小姐无止境的倾慕呢?所以他们换了个地方,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业,直到他们的家人找到他们,揪着他们的耳朵将他们带走。
广场的另一侧,修士开始了自己的布道演讲。填饱肚子的平民们席地而坐,心情愉悦的他们打算腾出一点时间,来听听这位修士的口才如何。他们大部分是信仰希腊正教的,在君堡撤去大牧首一职,并且解散了之前的希腊正教人员之后,这些民众一度陷入过困难的信仰动摇时期。
但时间总会抹平伤痛,即便只是暂时的。人们逐渐接受了罗马公教在君堡的主导地位。他们讲他们的,我们信我们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纵使互相视为异端。
毁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相对和平的生活,对每个普通人来说都难能可贵。在这一点上,君堡的人们深有体会。
布施持续了一个上午,少女不知道听了多少次感谢。她依旧神采奕奕,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每一个接受布施的人都会铭记这个寒冬的早晨,有一位善良的天使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广场上翩翩起舞。
……
“你这!该死的!叛国者!”
“亲爱的玛丽娜,你可以再大声一些。”
“见鬼,我可不想把全庄园的人都吵醒!”
装潢华美的卧室里,空气中弥漫着葵花与苦茶的香味。虽然是深冬的夜晚,但火炉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舒适的温度让香味更加浓郁,似乎能够将人醉倒。
柔软的大床上,被褥凌乱。
物部渡真坐起来靠在床头,近距离欣赏眼前的美景。
玛丽娜白皙的身子正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她乌黑蓬松的长发随着身子一起跳跃着,香汗淋漓。
他的手丈量着玛丽娜骨肉匀停的躯体,从丰腴的腰胯一路而上。就好比他在工坊中锻铁,轻车熟路,但每一次又会有新的体验。
“真痒。”玛丽娜被他长满老茧的手掌抚摸,咯咯地笑着。她用藕臂勾住他的脖颈,尽情与他亲吻。
“玛丽娜,如果我是该死的叛国者,那么你呢?此时此刻与我共赴云雨的你,又何尝不是一位可爱的叛国者?”
“真是粗鲁,我们只是正经做生意罢了,没人能判我有罪的。”玛丽娜扭动得更起劲,仿佛要吃掉物部,又或者只是想要稍稍惩罚物部的无礼。
“聪明的女人。但我想,那位尚书令王大人,一定不太乐意我们走得如此近。小麦、硝石再到石料,你几乎是有求必应。是什么让作为基辅罗斯最大商会掌舵人的你,如此垂青于一个背叛者?”
“嗯——确实太近了,”玛丽娜忍不住哆嗦,然后有些不悦道,“别提那个老古板,真扫兴。他规定了罗斯都护府每年与拉丁人的交易量上限,但是仅凭那点交易量怎么够养活罗斯那么多人。我为了一家族的人,才不得不冒着风险和你交易呢。至于为什么垂青于你,该死的,你知道自己多有魅力吗?”
“多谢你的赞美,亲爱的玛丽娜,你也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女人。你私底下喜欢说粗口的习惯真是可爱。”物部笑了起来,他托住玛丽娜的臀部,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
“哼,你到底和多少女人上过床,这种鬼话想必说得滚瓜烂熟了吧,”玛丽娜用手指感受着物部棱角分明的脸庞,“你已经快一百五十岁了,可模样瞧着却只有三四十岁,精力旺盛得像头蛮牛。都说男人越老越有味道,我想你确实很有味道。我是说,汗臭味。”
“你的香味足够盖过一切了。”
“你曾经深爱过某个人嘛?”玛丽娜开始用大夏语说话,天蓝色的眼眸中闪着暧昧的光芒。
“有吧。但是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物部心想,试探终于结束了。
“你会将我当成她的替身吗?”
“或许有一些。你和她的香味很相似。”
玛丽娜并没有生气。她反而笑着问:“如果我用你的家乡话称呼你,会让你更兴奋些吗?”
“试试看。”
“渡真君?”她的声音格外娇媚。
久远的回忆在物部脑海中浮现。那是一种榻榻米被阳光晒过之后散发出的潮湿气味,伴随着海岸边的潮水,一阵一阵涌来。
恍惚间,玛丽娜将他一把推倒,然后开始认真地为他口交。
……
当米里亚姆处理完教会这边所有事情回到庄园时,月亮已经高挂夜空。
她与红鼻子、方下巴打过招呼,走上庄园的三楼。然后,她很不情愿地听到了从父亲房中传来的靡靡之音。
“又来了。”米里亚姆很是无奈,虽然她并不想对父亲的私生活过多评价,但能不能不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她站在门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确保里边的人能听到,她甚至还敲了敲门。做完这一切,她又觉得有些羞耻,在仆人们讶异的目光中飞快冲进书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她呆呆地盯着甲胄架子上摆放的东瀛盔甲,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层叠的甲片,来清空纷乱的思绪。劈啪作响的炉火映得她的脸颊通红,脑子里还是一团乱。
过了一会,物部渡真穿着宽松的和服进入书房。他瞧了一眼正神游天外的女儿,默不作声地坐到她身旁。
“她叫什么名字?”米里亚姆突然发问。
“玛丽娜·安德洛夫。基辅罗斯黑海商会的那个玛丽娜。”物部老实回答。
“我早就看出来她和你眉来眼去,她丈夫才过世多久你们就勾搭上了?”
“最起码,她现在是单身。不是么。”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吗?”米里亚姆觉得父亲太不严肃了,“她才多少岁,二十五还是二十六?比我都大不了多少!”
“可我想找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也很难啊。”
“我承认,这确实是个难题。可是,据我所知,她在改夫姓之前,可是姓伊贾斯拉维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物部一脸无辜的表情。
“她是你老熟人的曾曾曾曾孙女!你难道不会觉得这样不合适吗?”米里亚姆一针见血。
物部摇摇头,颇为认真地说:“我想,米哈伊尔应该不会介意的。虽然我们现在是死敌。但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米里亚姆生气地站起来,打断了物部的话头。她想找点什么东西砸一下,但手边实在没有称手的物什。
“米莉,别激动,别拔刀!”物部看到米里亚姆开始把手伸向她的佩刀,连忙制止了她。
就在这个当口,穿得整整齐齐的玛丽娜从门外钻了进来。
“打扰到你们父女了吗?”
这简直就是在挑衅!米里亚姆气不打一处来,腰间的太刀已经拔出半截,但是被物部推了回去。
她在心里组织语言,思考用什么话才能狠狠羞辱这个女人。但良好的教养以及根深蒂固的基督教信仰又在阻止她破口大骂,一时之间她陷入了纠结。
“小米莉,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呀。”玛丽娜继续火上浇油。
眼看女儿就要爆发,物部只能对玛丽娜说道:“玛丽娜,你还是先回房间等我吧。让我和米莉谈谈。”
玛丽娜点点头,她还是知道分寸的,离开之前朝米里亚姆眨了眨眼。
“这个家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米里亚姆一双大眼睛开始泛起泪花。
物部自知理亏,只能好言好语地安抚女儿。若是从前,哪有会这样尴尬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女儿确实是长大了,这两年他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时光如梭,想当初从威尼斯贫民窟将她捡来的时候,她可比现在可爱多了,真是令人唏嘘怀念。
“我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物部开始回忆过往,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了,每当和女儿闹矛盾的时候,就忆苦思甜一番。
米里亚姆似乎是有些厌烦了,问道:“你打算娶那个女人吗?”
“大概不会。毕竟她是大夏人。名义上,我们互为敌人。”
“所以你只是在维护经营一段良好的交易伙伴关系?”米里亚姆眯着眼睛,不留情面地讽刺自己的父亲。
“概括得很好。”物部无法反驳她。
米里亚姆沉默片刻,说道:“之前我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你要加入圣殿骑士团这件事吗。”
米里亚姆点头,看得出来她现在很严肃。
物部没由来地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用大夏中原的老话讲就是,女大不中留啊。她明明才十六岁,却已经开始独立思考,规划自己的人生。难道是自己无形之中给了她太大的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是时候让她出去闯一闯了,他的女儿,可不能像寻常的贵族小姐一样,只知道晒太阳喝下午茶。她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他从不怀疑。
“虽然吉拉米不一定会批准你的请求,但可以试一试。我会写一封信给他,明年开春后,你就去一趟塞浦路斯吧。”说完这句话,物部靠在躺椅上出神了。
米里亚姆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她看到父亲的发间隐约有几根从前绝对见不到的白头发。
父女俩各怀心事,书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