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1217 年秋
一片椰枣树林中,几名犹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些金币是从哪来的?”带头的人表情严肃,他的掌心躺着一枚第纳尔金币。
“一个法兰克商贩和我交易时混在货款里给我的。”唯唯诺诺的小个子不敢撒谎。
“当时怎么没发现问题?”
“啧,如果不称量谁能发现,重量太接近了!要不是老大您临时来检查货物库存,只怕我还蒙在鼓里呐。”小个子无奈地说道。
“现在怎么办,我那边好像也收到了几枚类似的第纳尔金币。”一旁的胖子有些焦急。
“让我想想。”
“我瞧这些金币跟真的也没差别,会不会是铸造的时候就缺斤少两了?”小个子猜测。
“你知道大夏的铸币技术有多恐怖吗?任意两枚金币的重量差距都不会超过十根头发丝加在一起的重量总和!这枚假币虽然凭手感分辨不出真假,但一上称就会原形毕露。知道铸造假币和使用假币的后果是什么吗?”
“罚款还是流放?”小个子只知道后果非常严重。
“白痴,是一律当众绞死!那些与魔鬼为伍的东方人,把死刑当做家常便饭,动不动就拿人的脖子动刀子。我在大夏律法里看过的极刑甚至多过天上的繁星!”
小个子和胖子顿时噤若寒蝉。
“得找个替罪羊把这些有问题的金币都转手出去,而且要分批次,交易给你们金币的商贩也未必就知道这是假币。但我敢肯定假币一定是法兰克人的手笔,大夏在沙姆地区的邻居里也只有他们有能力且有理由这么做了,毕竟法蒂玛王国是大夏最大的金矿供应方,没必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带头人皱着眉头思考。
“最近伊教徒的斋戒即将结束,开斋的时候会有许多大宗的粮肉交易,或许咱们可以趁那时候把假币给用出去。”胖子想到了开斋节,或许是因为和吃有关,他在这方面反应很快。
带头人颔首,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想法:“把你们手上所有的假币汇总起来,到时候全都散开来,绝对不要揪着一家商户使用假币。”
“那些见鬼的法兰克人,是不是故意在报复咱们。”小个子忿忿不平。
带头人瞥了他一眼:“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蠢笨。天上的父偶尔闭上眼睛,我们只是恰好经过了那片祂所忽视的黑暗罢了。”
三人又讨论了一番,各自离去。椰枣树林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
……
马修怎么也没想到,阿普杜勒请他们享用骆驼大餐之后,大马士革便进入了为期一个月的斋戒。斋戒期间,所有萨拉逊人都会封斋,每日自黎明前至日落,禁绝饮食和一切非礼行为。
萨拉逊区的所有食肆白天都闭门谢客,直到夜晚才提供简单的晚餐。萨拉逊人屠宰的牲口数量锐减,且居住在大马士革的法兰克屠户拢共就那么几个,这也就意味着法兰克区的肉价短时间内大幅度飙升,限于他们二人带来的钱财,米里亚姆决定将吃肉食的频率降低到一周一次。至于桃花石区,那边的食材全都是萨拉逊人在提供,所以也就不做考虑了。
马修有苦难言,想要恢复到之前的体格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只能每天都豪饮驼奶来补充营养,这样的行为让穆阿纳颇为不解。
“驼奶中含有人体所需的很多营养物质,多喝对身体有好处。”米里亚姆耐心地为穆阿纳解释道。
穆阿纳正在接受米里亚姆的剑术教导。但是他的形体实在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
“这样握剑,从你的手肘发力,想象自己的手臂是一副弹弓,手中的剑就是弹丸,刺出去的力道才能达到最大。”米里亚姆纠正穆阿纳的错误姿势。
然而穆阿纳的心思完全不在手中的木剑上,他只感觉米里亚姆的体香直直窜进自己的鼻息,她所散发出的淡淡温度在穆阿纳的感知里就像一只火炉在他周围打转。即便已经相处月余,穆阿纳仍然无法做到平心静气地站在米里亚姆左右。
“不要走神。”米里亚姆提醒道。
穆阿纳及时回过神来,他目光锁定院子里的一具草人,将手中的木剑笔直刺了进去。
“不错,已经进步很大了。虽然学习剑术不能治愈你天生的缺陷,但能够矫正一些后天养成的不良姿态,也能防止肌肉萎缩。你以后要经常练习。”米里亚姆很高兴能够帮到穆阿纳,这也是她抽出时间教导他的初衷。穆阿纳是个善良的孩子,即便上天对他多有不公,他还是以乐观回应,在发现他对骑士剑术感兴趣后,米里亚姆当即就决定要教授一些基础的剑术给他。
马修象征性地反对了一番,他认为教授穆阿纳剑术没有太大的必要,反而有可能暴露他们。但其实他对穆阿纳并没有偏见,只是出于圣殿骑士的一种直觉性的谨慎,不过在米里亚姆的坚持下,他很快便同意了,并且他也充当了穆阿纳的体术导师,平时会教导穆阿纳一些正确的锻炼方式。
在两人的教导下,穆阿纳的形体已经大有改善,力气也比从前大了不少。但是天生的驼背还是限制了他的成长,而且他的左腿在幼年时因为外力压迫,导致肌肉群坏死,一些身法技巧也无从学习。
其实穆阿纳已经非常满意现在的状态,比起从前走过一个街区都会气喘吁吁的样子,如今的他简直可以说是“健步如飞”。
“谢谢!”穆阿纳用希腊语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意,虽然“西维米尔”和“马克”都听得懂萨拉逊语的感谢,但他觉得用希腊语来传达,更加有诚意一些。
“不用客气。”米里亚姆笑着拍拍穆阿纳的肩头。
不知为何,穆阿纳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天使。如果真的有天使的话,一定是西维米尔的样子吧。
傍晚时分,阿普杜勒照例拿着酒来找马修。别看他说起宗教事务来一套一套,实际上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像他这样的伊教徒其实不少,只是不太敢明目张胆犯戒罢了。起初马修并不想和阿普杜勒喝酒,和一名异教徒——即便他暂且算是自己人——一同饮酒,怎么说都有些奇怪和别扭。
可是随着斋月的开始,饮食逐渐寡淡,马修不得不喝一些酒来调剂。阿普杜勒见缝插针,与马修称兄道弟,两人就这样成为了暂时的酒友。
米里亚姆私底下曾劝诫马修,让他不必要的话少和阿普杜勒接触。虽然对方是他们的接头人,但事实上,他们两人对于圣殿骑士团在大夏内部安插的内应是谁都不知道,阿普杜勒充其量就是个底下办事的角色罢了。
马修也表示认可,但又认为他们不知道还要在大马士革待多久,和阿普杜勒打好关系是避无可避的事情。如果只需要喝酒就能促进关系,大概是成本最低的尝试了。
米里亚姆又试图用伊教的戒律来劝阻阿普杜勒,但他用一句东方的俗语回绝了她:酒肉穿肠过,佛陀心中坐。他认为偶尔的饮酒是对自身的犒劳,并非放纵享乐和不敬真神,更不可能因此而下火狱。
最后,米里亚姆也只能放弃劝说,她只会在马修喝得过多时出现,一句话也不说地拎走酒壶。
阿普杜勒对于米里亚姆的无声抗议倒是不太在乎,他对于这两位法兰克人似乎有无限的包容,若不是彼此心知肚明,不然还真以为他们是远方亲戚了。
此时大胡子侏儒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在米里亚姆、马修还有穆阿纳三人身上扫视着,不知心中想些什么。他将酒壶放在低矮的桌子上,招呼马修坐下。
“等明天寻看新月后,城中就会举行开斋节,到时候你就能好好吃上一顿啦。”阿普杜勒给马修倒酒,清澈的酒液顺着壶嘴滴入小盏铜杯,浓烈的酒香扑鼻。阿普杜勒带来的都是大夏的粮食酒,比起拉丁世界的麦酒和果酒都要烈上许多。
马修对这种烈酒颇为上瘾,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米里亚姆皱着眉头说道:“少喝点。对了,阿普杜勒,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们去耶路撒冷?”
“嗯——好酒。这个嘛,就快了就快了。斋月结束后就得空啦,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的。”阿普杜勒也举杯抿上一口。
马修示意米里亚姆不用管他们俩,又让穆阿纳弄些食物来下酒。
米里亚姆的眉头蹙在一起仿佛打了死结,她感觉到苗头有些不对。马修正在误入歧途。来到大马士革后,他因为没能好好休养,精神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现在又染上了酒瘾,似乎骑士的准则正在从他身上消失。这个阿普杜勒绝对没安好心,晚上必须要好好和马修谈一谈。
但马修会不会听从她的意见,她其实也没有底气。毕竟她还不算正式的骑士团成员,作为朋友,她的劝诫似乎份量还不足够;作为战友,他们也并没有并肩作战的情谊。
米里亚姆有些气闷,她回头看向正在烤馕饼的穆阿纳,心里想着,要是马修能和他一样听话就好了。真是伤脑筋!
……
米里亚姆的大夏语学习并不算太顺利。
首先,阿普杜勒这位大夏子民的大夏语水平甚至还不如她;其次,大夏朝廷似乎只对贵族和官员有要求,对于平民,学不学大夏语完全随意,这就导致了逛遍萨拉森区也找不出几个精通大夏语的人,商贩们也只是掌握一些日常用语罢了。
所以米里亚姆只能将目光对准桃花石区。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东方人似乎也在庆祝开斋节。实际上,居住在大马士革的东方人当中皈依伊教的人数不算太多。
有意思的一点是,这些成为伊教徒的东方人往往都异常虔诚,如同原生的信徒,对戒律的执行不放松一丝一毫。相反,那些和法兰克人、东方人混居的萨拉逊人,却变得越来越自由散漫。米里亚姆没有针对阿普杜勒的意思,她就是在腹诽这个可恶的大胡子侏儒。
桃花石区相比起萨拉逊区更加整洁,房屋的东方特色更加浓厚,如同山峰一样隆起的屋顶,黑色的瓦片覆盖其上,朱红色的房梁立柱让人眼前一亮。满大街都充斥着大夏的文字,一种遒劲有力的,还有一种复杂且规整严密的。
在桃花石区,能看到更多不同民族的人。比如突厥人、斯拉夫人、犹太人,还有趁着节日回到城里采买物资的贝都因人。
这里就像大马士革城中的另一个国度,起初米里亚姆这么想,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确实是在另一个国度。大夏对黎凡特的统治在她看来过于温和了,仿佛他们并不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黎凡特土地上的人们除了不再拥有他们自己的王和多了一些邻居之外,生活方式和信仰都未曾发生改变。但她不相信有真正和平的统治方式,她在拉丁世界见过许多背叛、暴虐和屠杀,她很怀疑眼前这些平和繁荣的景象是否是一场表演和骗局。
可事实是,这里的人好像真的都很和善。这令她又有些惶恐不安。她说不出为何。
米里亚姆驻足在一家糕点铺前,店铺的主人是一位和蔼的老妇人。老妇人的相貌倒是非常符合米里亚姆的想象,花白的盘发,朴素的布衣,脸上也没有太多皱纹,慈眉善目。
“可以尝尝看。”老妇人用萨拉逊语说道,递给米里亚姆一小块糕点。
米里亚姆接过糕点,心中颇为纠结,出于谨慎,她不该轻易食用他人的食物,但手中的糕点卖相实在太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尝试。最终,她还是决定尝一口,就尝一口。
糕点入口后,一瞬间融化。淡淡的甜味与香味尤为独特,和拉丁人惯食的甜点完全不同。
“好吃!”米里亚姆用大夏语称赞道。
老妇人见米里亚姆会说大夏语,更加热情,又拿出数种不同的糕点请她试吃。
米里亚姆一时之间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一块接着一块地将各色糕点送入口中。久违的美味让她宛如重获新生,在大马士革这一个多月的苦熬似乎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
“都很好吃,就是不太甜。”米里亚姆品尝完毕后,做出总结。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太甜就对咯。”
最后,米里亚姆购买了一份最先品尝的糕点。老妇人还让她以后常来,尽管她的大夏语说得磕磕绊绊,但老妇人似乎很喜欢和她聊天,并不介意交流上的障碍。
正当米里亚姆为自己结交新朋友而高兴的时候,街道上忽然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别挡着指挥使的路!”
是一队趾高气昂的武将士兵。几名步卒手持旌旗在前头开路,紧接着就看到一个游牧民族打扮的东方人武将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他背后的巨弓引人注目,那把弓如果立起来肯定比人还高。
米里亚姆赶紧躲进人群中,她的心跳正在急剧加速。
是毗舍遮!不会有错的,她的父亲就是毗舍遮,对于这种不死的怪物,她绝对不会认错。毗舍遮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寻常人或许闻不出来,但她太过熟悉这种气味了,以至于即便隔着人群,她还是马上就认出了那名武将的身份。
大马士革为什么会突然来一位毗舍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按照父亲的说法,大夏朝廷在几十年前就不再派遣毗舍遮到大食都护府和罗斯都护府了。
她必须离开了,她越紧张,暴露的风险就越大。气味会出卖她,毗舍遮会闻到她的不安。普通人不可能控制自己的气味,所以离开是唯一的选择。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告诫她,从前看来烦人的千叮万嘱,今天却救了她一命。
没有任何犹豫,米里亚姆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便转头隐入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桃花石区。而且她回去之后必须让阿普杜勒马上安排他们离开大马士革,和毗舍遮待在同一座城中,简直寝食难安。
道路中央,那位毗舍遮武将似乎在马背上睡着了,他后仰的身子摇摇欲坠,若不是手里牵着缰绳,他可能下一刻便会摔下马来。
忽然,他睁开一双丹凤眼,湛蓝色的眼眸轻轻瞥了一眼米里亚姆离开的方向。随即他愉快地咧嘴一笑,满嘴的蓝宝石牙齿甚是怪异。
他闻到了老朋友的味道,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