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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五环外OUTSIDE,作者 | 刘奕然 ,编辑 | 车卯卯
《漫长的季节》席卷了今年初夏,在东北灿烂秋季的衬托下,下岗的阵痛,让这片土地上的无数家庭共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季节。
铁饭碗,成为动荡年代中的大树,人们经历着场场余震,渴望保障和稳定。年复一年,总有更多年轻人想要“上岸”。
长泳上岸意味着脱离苦海,通过考公考编进入体制内,意味着人生正式躲入避风港。当有无数年轻人奋力游向岸边时,在另一个不远港口,岸上的人却开始接连从国企离职跳海。
“上岸”如同拥有巨大引力的磁铁,意味着”生老病死”下将永远有层安全网,但对一些身处体制内的年轻人来说,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他们的生活像被铁饭碗倒扣,住在铁打的监狱中,唯一出路只有将碗底捅穿,釜底抽薪。
从国企离职,看似是他们人生中的唯一出路。世界并不只有是非黑白,选择并不只有对有错。铁饭碗,也能成为一个年轻人生活中的最大围城。
铁饭碗,走不出的精美围城
当母亲在电话里和蒋琬说“我们都是为你好”时,她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被套牢了。
她始终记得,大四那年收到乐团面试通过邮件的那个下午,前路一下从迷茫变成散发着金光,闭上眼睛,她能清楚看到自己将来坐上大提琴首席的位置。
晚饭和同学庆祝席间接到家里的电话,父母收到了她的报喜信息,同时让她死了去乐团这条心。
家里早在两个月前就为她找好了老家国企文宣岗的工作,父母在电话另一端软硬兼施,从前景到稳定,从家庭到孝道,反复强调这些年供她学乐器花了几十万早就捉襟见肘,为了给她找这份工作更是花光了仅存的家底,以及父母二人一生的面子。
“现在我和你爸手里加起来都不到五千块钱,你要是不回家,花出去的这15万就直接打了水漂。”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蒋琬坐在饭店门口,只觉得一切都像做了场梦,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毕业季到来,蒋琬在拍毕业照的前夜打包回家,在待机时删掉了多半同学的联系方式。
多年后,蒋琬还是将这班飞机称为”行驶入噩梦的航班”(图源受访者)
父母起初感到万分欣喜,一切事都哄着她来,告诉她开始虽然只是合同工,但只要干满两年就能被填进在编的萝卜坑,人生大事解决,家长义务圆满完成了大半。
18年秋天蒋琬入职国企,年龄断层的同事,一周坏3次的主机,神出鬼没的领导和永远办不完的杂务构成了生活的全部。份内,每天都有修改不完的稿件和换汤不换药的发言稿,份外工作要比之多上两倍。
拿着永远没涨过的薪资在办公室扮演一个局外人,每天听着”你年轻你多费心”,看着越来越多工作甩给自己,她实在无法做到最初定下”既来之则安之”的目标。
工作半年后蒋琬彻底陷入心态失衡,高强度的工作和高度的精神内耗,磨灭了一个22岁年轻人对生活的所有期盼。
情绪缓缓渗透进生活,全家人的状态随着她一起下沉。
在国企工作三年,蒋琬也在合同期满如约转正,一切看似进展顺利,吵架也成为这三年中她和父母的家常便饭,一家三口变得没有办法坐到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2022年蒋琬在的省份事业编招录3500+人,竞争最激烈的岗位达到100:1,她的单位也来了两个本科应届生,她也学会了把最麻烦的工作推给新人,眼看他们从考进编制的欣喜变得像她最初一样,开始抱怨这些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22年中秋节,蒋琬被抓到单位加班,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纰漏被骂了一通,回家后经过母亲撮合,一家人终于在团圆节坐上同一张饭桌,很快又因为些小事再吵起来。
父亲把筷子摔到蒋琬脸上,问她”我和你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一切都给了你,竟然养出个仇家!”
蒋琬没说什么,只在一周内办完离职手续,收拾行李搬离老家。
蒋琬从国企离职后租住的房间,预算不高的一线城市求职者经典开局(图源受访者)
从北方南下,回到自己读大学的城市,一切都同她记忆中完全不同。
找份工作成为生活的新目标,大提琴早已荒废,几年来她从没拉开过大提琴外包的拉链,文宣岗位的工作经历,拿到体制外甚至连月薪四千的文案也找不到,面试出来站在过去熟悉的街道,她意识到自己竟同社会脱节这么久。
积蓄很快见底,合适的工作机会从来没出现,她在20岁时曾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女,最终在27岁这年认命,拿着最后剩的500块钱买下回老家的火车硬座。
回家后父母一反常态的没说什么,家庭关系在平静中完成一种诡异的表面平衡。
蒋琬在老家开起了网约车,做了半月后,有天母亲神神秘秘走进蒋琬房间,问她还想不想回原单位自己可以求求人,蒋琬近乎哀求,请父母余生都不要给她规划任何事。
母亲愠怒”我不都是为你好吗?一颗心都掏给你,我错了吗?”
蒋琬说,你没错,我也没错,但每一步都走错了。
“迈进国企,我反而离安稳生活越来越远”
女友向余浩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一年内还不能从国企离职,两人的婚事以后就没必要再提了。
95后余浩在国企工作两年,只觉得对前路有着无尽迷茫。过去他曾对”上岸”有些执着追求,和女友相识相恋于考研辅导班,没能和女友一起成功晋升研究生,转念选择在女友所在城市考公。
年轻人上岸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余浩花两年时间考公,最终成为落水大部队中的一员。
连续两年的失利让他逐渐开始心焦,也在加重女友的不安,两人商量好等女友研究生毕业就立马结婚,”有个稳定工作”是女方父母的唯一要求,余浩迟迟没有落定的工作,成为两家人共同的心病。
他打算另辟蹊径,转将目光放在国企央企上,虽然不是公务员,但至少也是一份能”干到退休”的铁饭碗工作。
许是有考公经验作为铺垫,亦或是专业优势,事业编的笔试面试都很快顺利通过,入职国企前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开始商量婚礼和婚房。
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余浩在入职后才开始逐渐看清稳定工作的真相。
人跟着项目走,开始成为生活的全部,余浩常驻偏远地区山里的第一年,甚至对工资都没有什么实际概念。
人在山区,吃在食堂住在宿舍,工作地点收不到快递,平均一个月花不到100块钱,平日里相处的只有同事,在一个固定圈子中过着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宿舍里只有几个固定角落信号相对好些,站在这里给女朋友发视频,几乎成为他与外界的唯一交流。
常年在山中生活,余浩讨厌潮湿天气的泥路 (图源受访者)
婚事因相隔两地被暂时搁置,女友前期并未向余浩施加过任何压力,只在她过生日余浩无法到场那天第一次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余浩不知怎么回答。
全月无休成为工作日常,春节和十一期间也靠和同事调休才有短暂假期,资历稍深的同事对他说”总能熬到头的”,他站在事业生涯的起点,能清楚看见终点,只是前往终点的路程上尽是迷雾。
根据《国央企数字化转型人才白皮书》来看,人才型需求确实在逐年递增,2022年国企专业技术人才新发职位量同比增长8%,专业人才需求增长到37.5%。
每隔一阶段就有新面孔到来,比余浩大两岁的硕士,在山区待了短短一个月就立即离职,原因也很简单,生活质量下降幅度太大。
一年半过去,女友家里也开始不断给两人施压,之前之所以说希望俩人都有”稳定工作”,就是看准能事少离家近,现在一年见不到几面,婚期只能被无限期搁置。
女友心态也在等待中逐渐失衡,给余浩下了最后通牒,自己不想要丧偶式婚姻,要么想办法从外面调回来,要么就从国企离职。
村里民房改建的宿舍里信号一直断断续续,他告诉女友自己会想想办法,只听见”喂?喂?喂?”后被挂断电话,余浩至此觉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彻底断线。
常年泡在工地,项目部员工的全部生活日常 (图源受访者)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上网看看行业年轻人现状,以及要坚持多久才能真正看到生机,在搜索”国企项目部”后,看到最多的都是”坚持12天,国企项目部体统跑路”以及”在国企的第十一天,怎么逃跑”。看不见前途、没有社交、氛围压抑和内卷几乎是大家的普遍情况。
他忽然想起之前同住一个宿舍的硕士临走对他说的话:“别在这里浪费青春,人活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自己上的这个岸不是绿洲而是无人戈壁,离开是个必然结局。不管离职后不后悔,不去想之前的努力有没有白费,当前自己只想回家陪陪家人和女友。
体制内,并非现实生活的乌托邦
永远不会失业,一个乌托邦式的生活愿景。
陈晨在农村长大,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长大能住楼房不用种地,以及永远都不会失业。成长环境结合得来的认识,公务员就是她心中最好的工作。
她始终记得高中老师说,考试是唯一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途径,并且绝对公平。所以在她看来,毕业后想要在城市中扎根,最直接的方案就是参加国考成为公务员。
拥有绝对明确的目标,陈晨从未对前途感到过迷茫,从大学期间就开始备考,一年上岸省会城市在她的意料之中。
毕业就在省会当上公务员,陈晨在老家已经成为”体面”的标杆,在老家她也变成所有人口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公务员生活在她心里是满足并有趣的,由于从小家庭条件拮据,她从未有过自己的房间以及合适尺码的衣服。
做了这份工作,人生像进了保险箱,无需担心失业也很少加班,常有软性补贴的无压力生活,让她觉得紧绷了23年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即便收入不高但她终于敢花钱,她终于有能力为自己而活也有余力帮衬家里。
收到第一次工资,第一次为自己在商场专柜买了套护肤品,给爸妈发了红包。人生过去错失的一切,在做了这份工作以后终于被补足。
直到家里舅妈开始在微信上向她借钱,小时候父母忙着务农,陈晨有一半时间被舅舅舅妈带大,2000块钱,是她每月工资的一半,母亲也劝说既然有就先借吧,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陈晨的生活至此,开始在幸福中产生些隐隐的不安感。
公务员基本薪资结构(图源:中国政府网 -公示信息)
工作三年,陈晨的积蓄寥寥,在这座城市为自己攒个小房子首付的目标也越来越远。家里早年过得苦,帮衬过得亲戚不少,如今她变得”有出息”农忙农闲总有借钱的口子找上她。
陈晨也和家里暗示过自己再这么借可能入不敷出,母亲只说当年你爸被人骗钱后咱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都是大家自发凑出的家底,这样的人情债咱们家总是要还的,再说这钱也不是不还了。
奶奶住院,是最终导致生活分崩离析的最大引线,老年人生病如山压顶,家里积蓄很快被掏空,还没到庄稼收成的季节,陈晨成为家中最大的经济支柱,之前零零散散借出的钱只收回一半不到。
手术住院加治疗,让她在外借了二十几万,每天最害怕的事变成护士走进病房说”5床续费”。即便不吃不喝,按现在的工资还上这笔钱也要好几年,奶奶术后要请的护工比她一个月工资还高,陈晨无法做到甩手不管。回看自己的这份工作,胜在稳定,也输在稳定,惠及一人但不及家人。
望族留原籍,家贫走他乡,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只能辞去公务员的工作。
同旧办公桌道别,以及这里曾为陈晨提供的安稳人生(图源受访者)
辞职后身边有无数人表示不解,陈晨不想把内情同所有人讲,这样体面的工作也许天生就不属于她。
当前只有赚钱最重要,只能到一线城市为自己博得生计,她怕了”拿死工资”这个概念,也无所谓体面不体面,拿提成的销售工作能月入过万,即便每天都处于高压状态,对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很满足,新目标是在30岁前把钱还完。
2023年春天她迎来新的跳槽机会,收入差不多只是压力相对较小,陈晨很快婉拒了,现在的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有个巨大优点:包吃住。
仅仅这一点可以支持她在大城市再多熬几年。
结语
先苦后甜,是年轻人想要奋力上岸的初衷。
稳定是体制内的一把双刃剑,当体制内变成围城和迷雾森林时,人们会本能地开始寻找出路,即便走出这里迎向更残酷的世界。亦或当铁饭碗中的米不足矣饱腹,”稳定有保障”的设定就面临被彻底推翻。
人生没有标准模式,有无数人在社会和家庭的期许中进入体制内寻求编制,将”先苦后甜”的生活过得本末倒置。
无数年轻人争着上岸,不满于岸上生活的年轻人尚且有勇气跳海,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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