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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显微故事
沙漠徒步、北疆探秘、穿越呼伦贝尔、沉浸式学习航空技术模拟直升机……
听起来是不是很带劲,这就是00后一代每个假期参与的各种研学团常态。
所谓研学团,就是调研+学习,往大了说,是一次寓教于乐的旅游探险,往小了说,也可以是套上了教育外壳的旅行团。
但不管怎样,它面向的是未成年人,大多是“老师”带队,脱离监护人单独成团。
前段时间,三联生活周刊刊发了一篇名为《16岁少年沙漠探险身亡:一次夺命的“留学加分”旅行》。该团团费高达2.25万元,由中国探险协会牵头举办。
在那次探索中,一个16岁的学生却因团队老师监管不够,未能及时发现学生身体状态异常,而导致中暑身亡。
本期显微故事找到了研学团队机构的创始人、研学团队的“带队老师”、以及参与研学团的家长,还原了如今教培市场的灰色地带:
- 研学乱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 举办一次跨国研学,其背后的产业链到底有哪几环?
- 这些研学团的老师们本职工作真的是老师吗?带孩子参与一次研学团到底能收获到什么?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陈建 38岁 武汉
如今各种针对中小学生的研学夏令营、周末营十分火爆,我也是其中的运营者之一。
不过,我一开始做“研学”确实是为了孩子。
我的父母是农林科研工作者,虽然我不是在农村长大,但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也经常和大自然接触,喜欢在河边发呆,观察各种植物和昆虫。
大自然确实会有治愈人的力量。
所以,在孩子上学的时候,我依然会在周末利用各种时间带她出去旅游,长途的,短途的都有。但也许是玩得多了,孩子的成绩却一直上不去。
后来,班主任索性给我电话,说我孩子“上课也喜欢发呆”、“想象力过于丰富”,敦促我去课外找些机构帮忙辅导一下孩子的课业。
有一阵,我确实给孩子报了很多学科辅导班,结果孩子的压力更大,甚至出现厌学情绪,还三天两头地生病,说自己头晕。
这时我才意识到,学习不应该只是单纯地追求成绩的高低,人的成就应该是多元化的,在大自然、在社会,遇到的一切问题,解决一切问题,这不也是学习的一部分吗?
后来我就开始研究孩子上学的教材,想着怎么把教材上晦涩的知识和旅游、徒步之间挂上联系,让孩子能在“玩中学”。
这也是如今大部分“研学机构”向我们这一代父母极力兜售的价值观。知识本身是死板的,但生活和自然中的知识却是鲜活的,更容易让人学以致用的。
不过,时间久了,我渐渐也觉得力不从心。毕竟,成年人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对我来说,利用下班时间去研究研学路线、课本知识、以及二者之间的结合点,实在费脑,也确实让人精疲力尽。
而且,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总是跟着爸妈出门他们也觉得乏味。
后来我就和小区里、同学校的几个家长自发组织了周末的踏青,成为了“草班子研学团队”。
参与活动的孩子们很快因表现出色,成为了课堂上的佼佼者。就有更多家长找到我,问我能不能通过付费的模式,带他们孩子一起参与这个活动。
我也就顺势成为了某“研学机构”的创始人,开始大力和市场推广这项活动。
不过这几年,志同道合的家长、以及看见研学商机的教育机构、旅游机构越来越多,我感觉市场已经逐步失控了。
首先价格没有标准。
研学按照内容不同,收费跨度也大,但因为整个行业没有统一标准,导致不同机构举办的相似研学活动,价格差异巨大。
比如同是探索乡村的自然教育,两个机构去的都是两个距离差不多远的乡村,A机构多了一个带孩子去种菜的项目,美名曰“深度体验”,价格就会贵上几百。
其次,许多套着“高大上概念”的研学团,以出国访问、沙漠探索、冰川之旅等目的地来赚取高价。
这其中就有不少旅游机构,他们疫情期间生意受到重创,如今旅游恢复后,他们就转型做研学。
利用原有的酒店和旅游资源,摇身一变为“带队老师”。
他们大多没有根据研学线路备课,有些还和学校、乡村达成合作,将研学团费用的20%交给村里当作共同盈利的方式。
还有一种研学团,则是为了孩子们申请国外学校准备的。
比如有的孩子大学里没有什么经历,要申请国外大学了,国外学校需要看项目经历等,就会有机构推出“有老师带领、算学时”的研学团。
这种项目无非是去当地玩一玩,专业人士指导出作品,这样的研学项目收费按周计算,一般2-3周收费15000元以上。
但因为留学热,这样研学项目根本不愁销路。
纵观目前的研学团,除了暴利以外,还有很大的安全隐患。有些打着磨练意志、为留学申请增加亮点的目的,所设立的青少年户外探险研学团,这种就充满危机。
我身边有个同行做户外探险的研学,遇上下暴雨,整个团队被困在原地一整晚,半身都淹没了,幸好第二天天晴了,团队平安出去了。
这样的研学本来就充满危险,不少的机构还会“偷工减料”。
研学有淡旺季之分,学生放假时是旺季,淡季学生都在上课,没什么生意,所以有些机构不会自己配备员工,而采用“外包”或者合作的方式进行。
要么招生之后找个有经验的户外机构把孩子托付过去,要么就是旺季快到了,以兼职的方式招募的学生、自由职业来带研学团,费用按照天算,次结。
这些户外机构大多是带队成人的,对照顾未成年人缺乏经验,也有不少压根就没常识,所以出现问题后往往难以有效救助。
总的来说,做研学这么多年,看到大部分从业者都是嘴上教育,实际心里想的是生意。
宋琦 33岁 上海
我是坚定的“虎妈虎爸”式教育追随者,在女儿7岁的时候,就给她报名参加舞蹈社。
老师说,孩子太小了,还不能练,我就让老师教她一些简单的动作,除此之外,钢琴班、国画班什么的都给她报了。
只要别的孩子在学,我就给她报。
即便这样,孩子学习表现还是不如人意,学了很多,却啥都不精,只能会点皮毛。
看着她这副半吊子,我内心很焦虑,每天都跟她爸爸吵架,也是这个原因,我们最终离婚了。
离婚后,我更加确信女儿是我生命最后一根稻草,我要牢牢把握住,我要让她成功。
有一次,跟朋友在一起唠嗑,跟她谈起这件事。她说,会不会是孩子智商没有开发出来?
“智商就好像是深海里的冰山,不去挖掘一下,永远只会得到海面上的小冰块,更大更深层的冰山隐藏在海底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女儿之所以学了这么多东西,依然毫无长进,归根结底不就是智商没得到开发么?
如果智商打开了,再加上这些培训,天才成功不就是早晚的事吗?
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儿童智商提升研学团,号称在旅行中,边学边玩,通过各种实践活动来刺激孩子的脑细胞,从而达到开发智商的目的。
我看了下价格,7天时间,要3.5万元,但我毫不犹豫地交钱报名了。
这一期研学团的举办地点是在无锡太湖边上。
开班仪式上,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张试卷,说是要摸底一下孩子们的智商。我看了下试卷,题目基本上都是各种花样的图片,要求选出符合规律的图片。
我看了几题,看不出门道,不会做。女儿更不会了,一张卷子很快就蒙完了。满分100分,结果就十几分。
最高分是个小男孩,四十来分。这么看来,来上课的孩子智商确实都不怎么高。
那个老师一口方言,听着像是中部省份的,具体是哪儿我听不出来。
我有点疑惑,老师不应该都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么?
女老师当众表扬了那个小男孩,让他继续加油,并给班级里所有的家长同学作出承诺,接下来的7天只要认真上课,成绩肯定能翻一倍。
接下来是珠心算课。
女老师把孩子们领到了酒店另一个会议室,不让家长进去,说是这门珠心算是他们的核心课程,涉及到商业秘密,不宜对外展示,我只能远远地看着。
这门课上了两天。第三天,我们家长被请了进去。男老师现场出题,让孩子们答题,让家长们看看学习效果。
男老师问了好几个很有难度的四则运算,我女儿几秒钟之内答了出来,我甚感诧异的同时,非常欣慰,可想而知,这个研学团的确有点作用。
之后一天,女老师带着孩子们去看了下太湖,参观了当地几个展馆。晚上上课时,女老师问这些孩子,去看太湖是在几点钟,去展馆停留了多久,没几个孩子能答出来。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女老师却这样说,不记得时间,说明心不认真,这也是学习成绩提不上去的根本原因。
我听完,竟然觉得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再次肯定了研学团,这三万多块钱花得值。
接下来,女老师安排了记忆课。
她准备了三十首古诗,准备了圆周率后50位,让孩子们来背,号称是有独特的记忆方法,能够让孩子们在短时间内迅速记住,课程内容依然不对家长开放。
到了晚上,请家长检验学习成果,女老师点名请同学背诗,我女儿抽到了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这首诗背得非常好。
我仿佛看见女儿智力飞速提升,我对这个培训机构相见恨晚,想着以后还要报一期。
在结业仪式上,女老师又给大家发了试卷,作为结业考试。女儿得分76分,那个小男孩得分92分。女老师向大家表示祝贺。
结束了七天课程,我带着女儿开开心心地回到了上海。晚饭时,我心血来潮,随口问了句,312乘以34等于多少,女儿掰着手指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我疑惑地问她,你不是跟着老师学了珠心算吗?你在无锡不是几秒钟就能算出来吗?
女儿说,那天就跟着老师学了那道题。我顿时头顶冒冷汗,原来晚上女儿答的那道题是老师反反复复早就教会了的!
我声音大了起来,问她,古诗呢?那三十首你全部背给我听!女儿估计被我吓到了,哭着说,老师就教会了那一首。
我又问最后的考试是怎么回事?女儿说,老师已经给他们做过一遍了,答案都是背的。
我抓起电话,问其他几个家长有没有这回事?她们还被蒙在鼓里,仔细问了孩子以后,才知道被骗了。
有个小朋友告诉她妈妈,考92分的那个小男孩跟老师认识原来这是个托。
我们跟老师要说法,几个老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只能报警。警察说,这些培训班骗子每年都有,抓住的就是父母望子成龙的心理。
这场闹剧,让我意识到我其实才是最需要提升“智商”的人。
李岩33岁 原研学机构老师
我在上周看到了那个研学团出事的新闻,心里百感交集。
我曾有过2年任职于研学机构,但之前我并不会主动跟别人谈论起来。
因为在亲身经历其中各种混乱操作之后,我深知那是一段并不太光彩的职业经历。
来京之前,我跟高中的校友在家乡小城一起开办过教育培训机构。
三四线小城市,优质的教育资源比较缺乏,家长们常常卷无可卷,就会很自然的把目光投向各类教培机构。
这也使教培在小城市里普遍都能成为大赛道的原因,大家都公认“孩子的钱好赚”。
之后我来到北京,有限的职业经历导致求职困难,这个研学机构便成了我“立足于”北京的第一站。
这个机构主打的是“国防科普教育”的概念,听起来特别根正苗红,再加上对于新人还不错的薪资待遇,整体看起来非常诱人。
我很开心的接受了这份offer,但随着工作的展开,很多让我迷惑的操作接连不断。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机构,毕竟宽敞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
后来渐渐的我才惊讶的发现,属于我们本公司的员工的工位只有占了办公室的两排,加起来不到10个人。
原来我们机构和另一个做营销的公司公用办公地点,两个公司老板是朋友,这么做是为了节省成本。
正式开展业务的时候,我被分配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学习。
领导发给我厚厚一打“国防科技”相关资料,让我好好研究,说是距离下次进校园讲课只有不到2个月的时间了。
我当时都懵了,我一个非相关专业的人,难道要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专业知识吗?
面对我的疑问,领导给了一个笃定的回答。因为进的是小学校园,学生年纪小,知识面有限,所以不会讲的很深,“只要保证知识点不出错”,就可以了。
就这样我带着疑问“突击”学习了一个多月的知识,期间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制作课件PPT,组装教具。
跟着团队来到湖北的一个小城的一所学校,举办了在校方看来“很专业”的一场“国防教育科普进校园”活动。
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重头戏来了。这次进校园活动,是为了主打机构的品牌。
在这个品牌之下,有一系列需要家长买单的东西,像连环画一样的PPT课件、像玩具一样的教具、以及一个为期五天四夜的“研学夏令营”。
可能是因为夏令营的内容是——进入火箭发射场近距离观礼火箭发射。所以,这个活动当时就吸引了不少家长的报名。
半年左右的时间,我跟着团队用相同的流程又走了几个城市,研学团的名额逐渐招满了,我们承诺观礼的火箭发射任务也临近了。
我们这几个“专业老师”,摇身一变,干起了类似旅行团的活。
当时去的是西昌,团队先于大部队两天左右赶到,对接了当地地接人员。一问才知,他们就是常规的旅行团地接,根本不是什么专业的火箭发射观礼地接。
整个流程就跟旅行社跑团一样,包车、订酒店、确定时间、路线。期间我还拉着他们有过闲聊,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次的客户是孩子,他们表示这种客户没什么特殊的。
我问孩子们的安全怎么保障,他们的回答是,“不然要你们老师干什么用”。
我又懵了,我这个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人,不仅教了“国防教育科普课”,现在还要担任孩子们的“生活老师”吗?
看出我的担忧,地接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带孩子们观礼,“没家长跟着,孩子们都很乖的”,让我不要担心。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确实看了火箭发射,其实整个研学团的行程安排相当敷衍。
游乐园玩一天,博物馆逛一天,因为发射任务是凌晨,所以占用两天,回程之前再留一天休整。
当时原本承诺带孩子们去国防基地参观,但由于场地没有协调好,临时改成了去当地一个规模不大的普通博物馆。
剩下的时间,就找一个公园、一片草地,让我们这些老师带着孩子们象征性的讲讲课,做做游戏。
至于火箭发射观礼,那真是另一番的一言难尽。
众所周知,火箭发射属于高保密级别的任务。有限的观礼名额,也会分配给相关领导、专业人士。
我们机构提供的所谓“观礼”,其实就是带孩子们来到距离发射场不远的、视野较好的一个山坡的平台上,远远的看一团火燃烧、一束光冲向夜空。
这种观礼方式,在当地颇为流行。自从在西昌建设发射场后,这个地方就成为了老百姓观看火箭发射的最佳位置。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当地村委会还修出一条专门上山的车道,并在平台铺设了水泥地和简易的栏杆。所以,当时观礼的不仅有研学团的孩子们,还有大量当地村民和外地游客。
我的整个过程都是紧张的。狭小的平台上挤满了人,低矮的栏杆根本挡不住大家情绪的亢奋。
西部的凌晨温度极低,近5个小时的等待,我一个成年人都冻得牙齿打颤,孩子们更是缩在棉袄里鼻头都冻得通红。
随着发射的结束,人群的散去,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登上大巴车,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就是这样一个五天四夜的研学团,当时机构向家长收取了从1688、1888到2288不等的价格。就这,听当时的同事说,行业内还不算高价。
如果进校园的城市是一、二线,学校家长的阶层普遍中产的话,他们还会设计七天六夜的海南火箭发射观礼,价格一度可以飙升到4688、4888这样。
而我,在经历了一整个全程之后,曾向机构提出过我发现的安全隐患问题,建议他们聘请更专业的老师、雇佣更专业的安全保障团队、选取更正规的参观地点或者观礼地点,均被驳回,无一例外。
我自己也在机构中被调岗,没有再参与之后的研学团相关工作了。
先是18年政策调整,K12相关教培收到严重冲击。接着19年暴发疫情,所有工作停滞。我也趁这个机会,向机构提出了离职。
交接手续办完的那天下午,心情很轻松,感觉自己做了对的选择。
上周看到新闻后,我又回想起之前的经历,于是随手翻了一下之前机构的同事的朋友圈。
看到他们又开始在为新一轮的研学团打广告,不禁为那些报了名的孩子们暗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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