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人展会的横幅上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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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初,国内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同人展会之一、第29届“Comicup魔都同人祭”(Comicup 29)在延期一年半之后姗姗来迟。由于和五一假期“撞车”,本届Comicup的参与人数相当可观。根据报道,仅5月2日一天,Comicup客流量就达到了35.41万人。

在展会中,如何吸引游客的注意力是一门学问。相比企业馆的展台设计,同人摊位在规模、预算上难免相形见绌:由于摊位数量多,每个同人摊位能分到的面积不足1平方米,摊主们必须在摊位内部完成制品展示与宣传品布置。

不过,尽管面积有限,可利用的空间却并不仅限于此。每个摊位上都有2.5米高的支架,原本用来悬挂摊位号,但只要不遮挡摊位号,摊主们可以在支架上悬挂宣传海报、灯带、气球等装饰物。

这在某种意义上为国内同人展会的“横幅文化”造就了土壤——你或许能在日本的Comic Market上看到宣传海报,或是在一些较小规模的展会上见到精美的人形立牌。但毫无疑问,只有国内同人展上才有如此大规模的横幅、对联与锦旗展示。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形式简单、内容夸张的物品成了同人展会的主流装饰之一。如果忽视其上外人难懂的圈内黑话,仅从场面上来看,堪称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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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配套的“福”字

这些对联与海报文化在短短数年间席卷了国内各类同人展会,相对低廉的价格、颇为自由的内容和身临其境的“氛围感”让越来越多的摊主选择用这种形式来表达自己:有的摊主将其视作与同好共鸣的渠道,有的将其作为宣传的手段,有的是对“对家”的明嘲暗讽,有的则把它当作展示态度的武器……在国内同人展会逐渐恢复正轨之时,我们尝试将目光转向这些横幅、对联与锦旗——是谁做了这些,我们又能从中看到什么?

从锦旗开始

若是仔细研究“横幅文化”中出现的3种载体——锦旗、横幅与对联,你会发现它们的主流含义与根源各不相同。这3种主流载体分别来源于3个时代。相对来说,锦旗的流行要稍早一些。

锦旗这种形式一般认为最早来源于苏联,传入中国之后,它主要是作为表彰或颁奖之用。与实际的奖金、奖品相比,锦旗更像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赠礼。这种象征意义也成了它被逐渐解构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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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的荣誉锦旗

当称赞的话语被批评、吐槽乃至“阴阳怪气”所取代,多用于表彰他人、形式郑重的锦旗本身也成了讽刺的一部分。在同人展会上,挂上一面锦旗往往可以起到两个作用:既能够大张旗鼓地让游客们明确摊位上的内容,也表达出了自己对某部作品、某段剧情和某个角色的态度。

比如2017年12月的Comicup 21上,一段游场视频记录下了展会早期的锦旗。根据场照,此刻的同人馆仍未被红色淹没,唯一的一面红色锦旗显得格外亮眼。锦旗上可以依稀辨认出“邓布利多……”的名字,不需走近,游客也可知这个摊位大概率与“哈利·波特”系列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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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摊位的宣传还是以海报为主,这幅远处的锦旗显得独树一帜

与后来的对联、横幅相比,锦旗的缺点也十分明显:制作成本仍然较高,“使用面积”却相对有限,若不小心在里面塞进了太多的文字,便不容易让筋疲力尽的观众们驻足观看。但不论如何,锦旗深红的天鹅绒面料和金黄的穗子本身意义非凡。对于许多制作者(摊主)来说,除了依照格式正经地写下“赠:某某”并记录年月日之外,锦旗的遣词造句多少会更为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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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予某两位作家的锦旗

总的来说,锦旗越精致,措辞越工整,反而越衬托出内容的荒诞,许多原本用于创作的修辞手法也被运用其中。例如上图里这句看似蹊跷的“帐被无踪”,便化用了两个典故:据传,这两位作家曾在上海合租一屋,分道扬镳之时,其中一位携账本出逃,甚至连被子都没来得及带走。这些真假难辨的传言和不可提及的名字化为一首短词与5个金色的方框,被庄重地记录在锦旗上,和如今仍在为两位作家与他们过去的故事奋笔疾书的同人创作者们相得益彰。

同人展会悬挂的锦旗中,“赠作者”占了不小的比例。作为作品的粉丝,读者总有数不尽的话想要告诉作者,可大多数的话或许不太适合当面诉说。无论是对塑造的赞扬还是对剧情的抱怨,这些话并不会真的传递给作者,而是落在了一面锦旗上。除此之外,也有不少“赠角色”的锦旗。这些文绉绉的字词带着一丝黑色幽默,或诉说祝福,或痛心疾首,向并不存在的“纸片人”喊话。

锦旗的另一大作用是表达创作者的自嘲。Comicup 25上,一幅“窗了”令人印象深刻——“窗”指的是开天窗,即自己的进度已经赶不上展会,却仍要定制一面锦旗,仿佛带着一丝骄傲,郑重地告诉各位:这就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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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了!

对联、横幅,更加不拘的形式

相比起厚重的锦旗,陆续兴起的对联、横幅在形式上有不少先天的优势。最主要的莫过于宣传效果的提升。相比起小小一方锦旗,横幅和对联能承载的内容量更多,字体更大,也更容易在热闹的展会上引起游客的注意。尽管它们出现得如此频繁,以绝对的数量优势逐渐成了展会布置中的主力军,二者之间却也有着微妙的差别。

对联最早能追溯到秦汉时期的桃符,人们在桃符上题字以驱鬼压邪、祈求平安。到明代,用红纸替代桃符的对联初具雏形。除了喜庆时节写春联以祈求来源风调雨顺,也有用以明志或劝勉他人的对联。对联在形式上有不少严苛的规则,除了字数相同,严格来说还讲究词性相对、平仄相合。

《唐伯虎点秋香》中经典的“对王之王”桥段便展示了对对子的乐趣和文人们对“工整”“精巧”的追求,内容诙谐幽默或是辛辣刺人的对联也是自古有之。直到今天,也有不少年轻人会在宿舍、出租屋门口贴上更加“接地气”的对联,甚至贴到实验室里——以朴素的语句祈祷实验一切顺利,培养皿中不要长出杂菌,或是自嘲“得过且过又一年”。

同人展会上的对联大多继承了这种“直说大白话”的特质。对喜爱某一角色配对的创作者而言,往往会用一副工整的对联讲述自己的配对有多恩爱,最后加上“永结同心”或是“喜结连理”的横批。大多数时候,同人对联上的遣词造句不十分讲究,词性能对上已经是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至于平仄等更高级的要求总是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仅从文字角度,这些对联毫不工整,甚至有些荒诞可笑,看得人云里雾里。但“荒诞可笑”或许也是书写者们追求的效果之一。作品中角色的沉重过去在这里也可以得到来自另一个角度的解读,角色们经历的故事在这里统一化为略带自嘲的喜剧,每个同人创作者都会有不同的解读方式,或许也算是一种“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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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结同心”象征着同人创作者的美好祝愿

最后我们说到横幅。横幅的形式彻底跳脱了固定的形式,变得更为洒脱。单个摊位能够挂起的横幅宽度有限,好在同一作品,摊位往往会被分在一起,不少参展人会提前互相商量,在几个摊位中间挂起更长的横幅。

横幅与标语本就为了表达意见而生,红底白字的横幅是一种别具文化特色的表达方式。它鲜明、醒目,且往往承载着强烈的主张或请愿,像是凝固的呐喊、无声的呼号。在同人展会上,这些不善言辞的同人创作者们用横幅直截了当地喊出了自己的主张,用摊位上夸张的横幅向路过的所有人宣布:“哈哈!笑死!我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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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6个摊位的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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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很多情况下,同人并不是一个彻底对外开放的圈子。要想加入圈子,自然需要迈过各式各样的门槛。观看作品往往只是迈出的第一步,了解角色和故事背后的来龙去脉几乎是必修课,某些粉丝甚至能对其中的重要情节倒背如流。要是想要看懂这些满是“黑话”的标语,还得熟悉各个角色的称呼、常用的连接词,才能弄懂这些对联与横幅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无论是对联、锦旗还是横幅,它们是一种别样的解读,也是对作品剧情的提炼。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宣传品追求的只是自嘲与同好之间的会心一笑,但这些充满噱头与狗血剧情的曲解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引起游客的好奇心。看见“学好文化课”的横批,你很难想象这副实际上在诉说角色学业不精的对联来自奇幻主题漫画《咒术回战》。不只是剧情,这些标语往往以最精炼的方式总结了同人创作者对作品的理解,展现了作者的质朴情感,自然也有可能引起潜在受众群体的共鸣。这无疑也是“社恐”创作者们发掘新同好的重要渠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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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告诫

嚣张与自由

同人展会上挂出的这些标语往往言辞激烈,一年比一年“疯癫”,每年也都会引发不少争论。自这种风气流行以来,你几乎在每一年都能看见类似的看法:今年的横幅是否太过分?

先不论“过分”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些标语中很少出现真正的人身攻击。在同人创作的领域,因为对剧情、角色的不同理解,创作者之间很容易产生分歧,甚至在网络上相互抨击。为了让展会安全进行,策展方在规划摊位的位置时可谓费尽了心思,尽可能不把这些喜爱的作品相同、理解却截然不同的摊位安排在一起。

即便在网络上意见不合,甚至于互相厮打,当这些创作者们抵达了展会,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真正的争执。如果亲临现场,你会发现到一个奇特的现象:一条街道上的不同横幅中,某个角色A可能会分别与B、C、D、E喜结连理,每一条标语都信誓旦旦,它们之间相隔也不过数米。这些标语会对角色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却不会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创作者展开人身攻击。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激烈的言辞最后只会落在虚构的角色身上。或许“阴阳怪气”,甚至“隔空对狙”,在展会结束后或许还会在网络上互相撕扯,可只要展会仍未结束,这里就是一个包容一切的“两日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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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支持的配对最后得到了一个好结局”,这种宣言并不少见

但凡事也有例外,并非所有标语都“人畜无害”,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容忍这些看似不羁的标语。在Comicup 26上,曾经出现过横幅遭人举报,甚至引来保安的纠纷。出现纠纷的横幅涉及一位真人明星。尽管没有提及姓名,但这位明星的粉丝认为自己遭到了冒犯,选择直接报警,让“横幅大战”上升至更激烈的层面。必须承认的是,无论提及的是名字还是外号,这些横幅的确指向明星本人,包括对作者的辱骂,这些更加激进的标语与横幅在近期的每一届Comicup上都占据了一定比重。

这些攻击自然引发了不少争议,它们有着过激的一面,却也存在另一个共通点——无力。就像读者无法改变作者笔下的剧情走向、用户无力对公司的决策指手画脚一样,这些发泄式标语的背后往往体现的是二者之间实力与地位上的巨大差距。从这个角度来说,被攻击的目标在攻击者的眼里或许也是一种“虚拟角色”,他们代表了这些同人创作者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们愤怒,他们呐喊,他们无可奈何地将这些愤懑以更为幽默的方式挂在自己的摊位前,尝试以自嘲的姿态聊以得到慰藉。

这种自嘲精神几乎是展会上所有横幅、锦旗与对联的唯一共性。无论标语的内容有多么激进,优秀的同人创作者们始终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同人创作是基于原作内容的衍生,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创造与理解。这些创造或许毫无根据,却也嚣张而自由。

我认为最能代表同人精神,也是我在Comicup 29上最喜欢的横幅来源于一次小小的事故。几位参展者在地铁安检时被拦了下来,要求他们将手中的横幅打开检查,于是其中一位参展者“满面春风”地将横幅展开——

“无所谓,我会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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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创作或许正是一种“造谣”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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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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