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友们大家好。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夏夜水塔》,主要讲述青春和童年时期的一些故事。如果你碰巧看见了而且感兴趣,可以点击合集看之前的章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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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其五
钟如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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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了。喂,起来啦。”
我缓缓撑开眼,挣扎着抬起头。眼前女孩的面容逐渐清晰,一张小小的、美丽又有棱角的脸。我一时没想起她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年何处。
困意沉重,我捂着眼睛,问:“几点了?”“早上六点了,人家要收摊了。”奕宏说。他看上去竟然很清醒。“你不困吗?”“困啊。但也还好。我平时睡得都很晚,习惯了。”
“走啦,困的话吹吹风就清醒了。”夏雪说。我点头,站起身。奕宏已经去付账了。我看着桌上桌下我们留下的许多空酒瓶,脑袋还有点昏。
走出帐篷的一瞬间,寒风扑面而来。我们赶紧拉紧领口护住脸,我的困倦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饥饿感,以及熬夜饮酒残留的些许难受。附近的早餐店已经开门,门口飘着食物蒸腾的热气,围着一圈买早点的人们,有老人,也有面容困倦的上班族。我们也跟在他们后面,想买点东西吃。我望着周遭的景色,苍白淡蓝的天空,灰突突的老房子,房屋间低垂交叉的电线,耳畔是电动车和自行车驶过的声音。冬天的早晨,城市开始苏醒。
“今天你们要做什么?”奕宏问。
“我回学校了,要准备期末考试。”夏雪说。
“我也是。”我说。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学校为期三周的考试周,三周都没课,第二周开始会陆续有各科的考试。考完试之后,我们学校还会上两周的小学期,需要留校参与一些学院里组织的活动,然后就是寒假了。
“你呢?”夏雪问奕宏。
“我等下回家睡觉,然后还要去琴行一趟。”他说。
“你也要记得复习啊,考试别挂科。”夏雪说。奕宏说放心,他有数。
“对了,考完正好是元旦,你们要不要来琴行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店长到时候会请我们几个员工去他家吃饭,不过最近有个人离职了,现在算上我琴行也只有三个老师了。店长喜欢热闹,你们要是愿意来他肯定很高兴。”
“好啊,我没问题。”夏雪说。“那你呢?”奕宏问我。我想了想,考完试后我也没有任何事要做,便也答应了。
一碗热豆浆下肚,身体也跟着暖了起来。吃完早饭后,我和夏雪告别奕宏,坐地铁回学校,没想到赶上了上班的早高峰。我从没在这个时间坐过地铁,第一次见识到地铁竟可以挤成这副模样。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这会成为我的日常。
夏雪被挤得紧贴在我身旁,我转头看她,发现她正望着哪里发呆。“在想什么呢?”她看着我,说:“你觉得……”接着她迟疑了一下。“不,没什么。”
我们都没再说话。地铁行驶中低沉的嗡嗡声和周遭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让本就有点宿醉的我更加难受,我必须和她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昨晚我睡着后,你们又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
“你们也睡着了吗?”她摇头。“那你们就干坐到了天亮?”
她抿嘴,想了想说:“你一睡着,他突然就不太搭理我了。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聊啥,我说什么他都装醉了,跟我打哈哈。我本来以为这两个月过去我们关系好了不少,现在我才知道,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我觉得他就是很讨厌我,我一直在做无用功。”
听她这样说,我突然清楚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感到怪异的一个地方。我们几个人看似越来越熟悉,其实一直小心维持着平衡,像是走在一个大大的肥皂泡上,如果有人稍不注意就会把它踩破。我想夏雪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情况,因为这就是由她和奕宏共同创造的泡泡,我和苏蒙只是陪衬。可是夏雪的目的我很清楚,奕宏又是为了什么才陪我们玩这场泡泡游戏呢?难道他也在寻求什么吗?还是说他也只不过像我一样,同样无事可做呢?
我安慰夏雪:“他肯定不讨厌你,谁会让讨厌的人一次又一次来自己家啊,更别说还半夜一起吃宵夜喝酒。他可能只是还不习惯跟你说话吧。”
“为什么?为什么不习惯跟我说话?我很可怕吗?”她看着我的眼睛,有些生气又很认真地问,“你怕我吗?”
我有点尴尬,想避开她的目光,却又觉得如果这时候避开了,我和她就永远做不了朋友了。虽然她经常像现在一样有点咄咄逼人,但是很奇妙的,我一直都没有怕过她。为什么呢?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眼前这个活泼的女孩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
“不怕啊。你就该是这样嘛。”
“这样是哪样?”她皱眉。
“就是你现在这样。”
“什么叫我现在这样?”
我耸耸肩,她生气又疑惑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我们一起笑了出来。周围的人们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她挑眉。
“夸你,当然是夸你。”我笑着说。
“夸我?那你喜欢我现在这样吗?”
我有些窘迫。“反正不讨厌。”
她想了想,说:“星期天喝了一晚上酒,周一早上和我坐挤得要命的地铁回学校,这样也不讨厌吗?”
“不讨厌。我还挺喜欢喝酒的。挤地铁也是有趣的经历。”
“那,硬拉着你一起去找其实是我想见的人,浪费你的时间,这样也不讨厌吗?”
“不讨厌啊。反正我时间多。”
她好像在做什么思想挣扎,接着说:“从刚认识开始,我其实就一直和你套近乎,想利用你多接近周奕宏。后来我发现这没有什么用,对你态度也就变差了。我这样对你,你也不讨厌吗?”
我皱眉。“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知道。”
“那你不讨厌吗?”
我摇头。“虽然是实话。但你也有好的地方。”
“真的?”
“真的。”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她突然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力气很大,捶得我非常痛。我吃惊地看她,她抿嘴笑着。“你有病啊?”“来来,快说十个你觉得我好的地方,不说完不给下车。”“别想了,你没有好的地方,我刚刚骗你的。”她又捶了我好几拳,催我快说,我艰难地躲避,她笑得更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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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地铁后,我们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买了许多零食、泡面、水果,为考试周做准备。学校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的自习室,在十二月都挤满了冲刺考研的学长学姐们,我们这些低年级的也很识趣地不去和他们争抢位置,就在寝室学习。最后我和夏雪一人拎了两大袋干粮,回学校开始期末的穴居生活。
寝室窗帘紧拉着,一片漆黑,室友都还没起床。我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下面,洗完手脱掉衣服就上床睡觉了。醒来已是下午四点,窗外乌云黑压压地铺在空中,远处的山顶消失在黑云里。我趴在床上,空调的暖风吹在脸上。我望着窗外山雨欲来的风景,心底生出安逸的满足。我坐起身,发现有两个室友居然还在床上。我笑了,问他们:“你们这是睡午觉呢还是今天就没下床啊?”
两个室友呻吟着伸懒腰,床下面另一个室友仰头问我昨晚去哪儿了。我说在朋友家玩。“你小子最近三天两头跑出去那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啊?”我说没有,他们不管,还是起哄。我们笑着聊了一会儿,一起下床穿衣去食堂。路上我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分心观察起自己。虽然最近我经常离开学校,却好像和室友也更亲近了。是因为夏雪他们吗?和他们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多说了许多话,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孤僻沉默,更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了。这算是好事吗?之前我虽然孤单,却也为自己的孤单怀有隐秘的骄傲。如果我连这微不足道的骄傲都失去了,我和这校园里的其他几千人还有什么不同呢?
晚饭后回到寝室我也没有学习,考试周的第一天就这样荒废过去。第二天也是同样,睡觉,游戏,小说,电影,充实的一天没有时间留给复习。第三天我强迫自己打开书本,却难以找到状态,点开各种网页东看西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第四天,在第一周快要过半的时候,我终于开始复习。之后时间过得非常快。每天蜗居在寝室,要么吃速食,要么叫外卖,和室友轮流下楼扔垃圾。桌上的书本、复习材料越堆越高,再加上我的桌上原本就堆了许多书架里早就放不下的书,我就像蜷缩在一个书本环绕的海湾里,被温暖地包裹。这种安心感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用椅子搭建的、包围着我们的那片小天地。每隔两天,晚上我都会出门去学校的澡堂洗澡。临近年末,路上经常能看见不远处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它们如此绚烂地提醒我这一年就要过完了,我即将来到我人生中的二十岁。二十岁听上去和十九岁天差地别,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可我完全没有成长的现实感。只是在一年的尾声,我突然怀念起许多过去的朋友,有一些在去年的这时候还很要好,一年过去联系越来越少,如今已经没有了消息,也有一些还维持着友谊的,我想快点放寒假回家见到他们。在寒冷的冬夜里,我开始期待一次次温暖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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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我考完最后一门课,一出教室门就直奔寝室,坐在电脑前开始玩因为复习搁置的游戏。我一动不动地玩了很久,除了上厕所就没有起身,直到室友拍我肩膀说一起出去吃火锅,我才发现窗外天已黑透。路上听他们聊之后小学期打算做什么,我突然想起奕宏的邀请,这段时间我把他们完全忘在了脑后。我掏出手机,发消息问夏雪有没有考完。
她很快就回了消息:“考完了啊,你呢?”
“我也考完了。现在和室友出去吃饭,你在干嘛?”
“哈哈我也在和室友吃饭!”
“明天去找奕宏吗?他上次说元旦去他琴行。”
“好啊。你问问他考完没,计划不变的话就去呗。谁知道他说话是不是放屁。”
“好,我问问。和室友玩得开心!”
“你也是!”
我一直低头看手机打字,不知不觉已经和室友走到校外的广场,进了火锅店。我们坐下,我又给奕宏发消息。
“考完了吗?”
“明天下午还有最后一门。你们都考完了?”
“嗯。”
“羡慕。那你们明天来琴行吗?”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放过这么多次鸽子的人居然还记得几周前说的话。
“好啊。”
“好,那你们明天下午直接去,几点都行。我明天晚上到。”
“ok。对了,明天谁在琴行?见到了怎么称呼?”
“应该是一个女孩或者我们店长,女孩叫黄时雨,店长叫徐来。你看到谁都说你们是我的朋友就行,我和他们说过的。”
“好。”
“嗯。那就这样。”
我放下手机,接过室友递来的菜单。我们寝室四个人来自天南海北,吃饭时爱点的东西也差别很大。托他们的福,我总能尝到不少过去从没吃过或者不会去点的玩意儿。火锅店里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说话的声音都洋溢着考完试得到解放的兴奋。我和室友举起啤酒干杯,共祝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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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睡到早上十点醒来,迷糊地打开手机,看见2017这个数字突然觉得陌生,才想起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我赖床刷了会儿视频,收到夏雪的消息,约我下午四点一起出门。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在她宿舍园区的大门口等她,五分钟后她小跑着出现。她穿着淡紫色的羽绒服,化了淡妆,因为好久没见,我一时觉得有些陌生。她走到我面前,我伸出一只插口袋的手挥了挥,说:“呦。”她嗤笑了一声,和我一起离开宿舍区。
我们的学校很大,校内有公交车,去距离远的地方坐车比较方便。我问夏雪:“坐公交吗?”
“不。先去图书馆后门那里找苏蒙。”
我愣了一下。“她来找我们?”
“是呀。她说想一起买些礼物带去,说琴行老板不认识我们,还要请我们吃饭,她不想空手去。”
“想得真周到啊。”我感叹,“对了,她什么时候期末考?”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等下你多跟她说说话,别又晾在一旁当哑巴。”
今天天气很好。因为是元旦假期,校园里人也很少,十分安静。我和夏雪插兜走在花园小路上,说些不着边际的琐事,我突然感到恍惚,一时竟有点忘记身在何时何处。回过神来,我看向身旁这个口气平淡说着什么的女孩,她身后是绿油油金灿灿的草地,波光闪耀的湖面,冬日高远的蓝天中点缀着几片云絮——时间好像也放缓了脚步,一瞬间变得好长久。我想起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和身边的,还有那些即将去见的朋友们或许还会一起度过几百几千天,我感到自己如此年轻,一切都充满希望。我笑了起来。
“怎么了?”
“没事。”我摇头,可脸上仍挂着笑意。
“有毛病。”她不明所以,但也微微笑了。
我们走到图书馆后的小路上,离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褐色呢大衣的修长身影,她正举着手机拍图书馆后的山和水。夏雪喊她的名字,她笑着向我们挥手。她一笑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任何不开心的人看到这副笑容,都会想起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事。
苏蒙挎着小猫图案的米色帆布包,围着同样颜色的长围巾。她对夏雪招手打招呼,接着看向我,也轻轻挥手,说好久不见。我想热情地回应她,却只是伸手说了一声“呦”。夏雪在我背上重重捶了一拳。
“你们学校真好看啊。”苏蒙笑着说,“真羡慕你们。”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学校。”我说,“虽然没有我们这儿这么大,但是房子很老很有韵味,路很窄,天空被树叶遮盖,感觉很安心。而且你们在市区里有烟火气,到哪也都方便,我们这儿太偏了。”
“喜欢你就多去呗,反正你天天窝在学校里也没事做,让人家多带你玩玩。”夏雪说。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苏蒙笑了笑,说可以啊,欢迎找她玩。
“对了,你说要买礼物,有想好买什么吗?”夏雪问。
“买些点心就行吧,表达一下感谢,也不用搞得太正式,我们毕竟还是学生。你们觉得呢?”苏蒙说。我和夏雪表示同意。
出了校门,我和夏雪自然地往地铁站走去,苏蒙却提议想坐公交车。她说难得天气这么好,又是新年,坐公交能一路看看风景晒晒太阳,而且时间还早,也不着急。我们说好啊,苏蒙开心地挽起夏雪的手。
公交站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们站在斑马线一侧等绿灯,夏雪说了很多话,看上去最近漫长的考试周把她憋坏了。或许是受她感染,也或许因为阳光很好,天很蓝,连苏蒙话也多了起来。她问我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其实我一直都在宿舍待着,不是在复习就是在上网打发时间,可就连这些琐事,就连一向不擅长讲话的我,面对她的笑脸,竟也可以把它们讲得很有趣。我对她说我桌上的那些书,说我的室友们,说我这些天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小念头,逗得她们频频发笑。我们坐的公交车里没什么人,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荡荡的车厢里一片金黄。我们坐在暖暖的阳光中,慢悠悠地穿过一条条河流,向热闹的市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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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甜品店买了一些蛋糕和甜甜圈,接着就往奕宏的琴行走去。刚过五点,天已经黑了,路边橱窗亮着彩灯,挂着圣诞装饰或者新年祝福。奕宏的琴行在一片安静的居民区内,今天却因为元旦假期,也变得人来人往。
推开琴行门,我们听见了雨点般流畅的鼓声。我寻着声音望向旁边教室的玻璃门,一个女孩正专注地敲打架子鼓,手臂挥舞得有力又干脆,身边大大小小的鼓都像是她身体的延伸。这时有人和我们打招呼,一个卷发、表情温和的男人。他身穿白色毛衣,很瘦,坐在柜台后捧着一本书,微笑看着我们。我想他一定就是奕宏口中的店长了。
“你们是奕宏的朋友吧?”他笑着问,我们点点头。他让我们快进来。“奕宏和我说过你们,很多次。他以前还从没在我们面前这样提过他学校里的朋友。”他起身,边说边给我们倒了几杯水。“随便坐吧,不用拘束。奕宏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夏雪和苏朦在柜台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坐在书架边的沙发上。
“我叫徐来。奕宏他们喜欢叫我店长。不过这个称呼有些奇怪吧?明明这里是琴行又不是什么饭店。是时雨最先这样叫的,就是现在正在打鼓的那个女生。你们怎么叫我都可以。”
我们刚想自我介绍,他突然打断我们。“等下,奕宏跟我说过你们的名字,让我想一下。”他插好书签,合上书,用书脊轻敲自己的额头。“你是夏夜。喜欢读书的男生。”他看着我说。我说没错。“你是苏蒙。不爱说话的女孩。”苏蒙有些害羞地点头。“那么你就是夏雪了。”他看着夏雪,笑着说。夏雪问:“他怎么说我的?”店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等下你自己问他吧。他应该快到了。”
刚说完,门就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奕宏,而是一个个头特别高的男生,戴着铅灰色的针织帽,身穿黑棉袄和牛仔裤。他看了我们一眼,插着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我身旁坐下。
“今天下班这么早啊?”店长对他说。
他说:“今天大学生放假,早早就来上晚班替我了,我就提前出来了。”
“你在哪里工作?”我好奇地问。
“在离这不远的一家奶茶店打工。”
打工?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虽然很年轻,但不像是大学生。或许是因为他太高了?看上去要比我大个几岁。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像是明白了我在想什么,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我叫钟天晴,你们叫我阿钟就好。我没有什么主业,每天就是打各种临工。我在这里教吉他,有时也教贝斯,其他时候还当家教,和这边时间也不冲突。不过最近年底时雨和奕宏都忙,店长要我来代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可能这也算我半个主业了吧。”
店长说:“那我是不是要给你加点工资了?”阿钟点头:“马上都过年了,是可以加点。”店长哈哈笑了。
原来他不是学生。我有些惊讶。我们正要再介绍一次自己,他说不用,奕宏都和他们说过了。说的话多了,我发现他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不善言辞,相反,他的话真的还挺多的,而且比较碎,经常在说完一段话之后轻声自言自语重复一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且说话时很少直视我们的眼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一直看着玻璃门后的女生。
“她叫黄时雨吗?”我问。
“对。”店长说,“她在我们这主要教架子鼓。吉他她也会一点,有时候如果这两个人不在,她又正好在的话,可以救救急。”
“那有人教钢琴吗?我看隔壁房间有一架钢琴。”苏蒙说。
“以前有专门的钢琴老师,现在她离职以后只有我教了。哎……这样说起来,我们琴行现在一个全职老师都没有了。”店长说。
“时雨——我们可以这样叫她吗?”夏雪问,阿钟和店长都点头,“她也是在这打工吗?她是学生吗?”
“她是图书编辑,在出版公司上班。”阿钟说。
我们聊了没多一会儿,旁边房间的门打开了,几个学生陆续出来,和时雨道别,又和店长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接着时雨收拾好东西,背上腰包走了出来。她和我差不多高,留着短卷发,戴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穿着大大的灰色卫衣,上面写着“Demon Alcohol”。她边冲我们挥手说嗨,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剥开,含在嘴里,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坐在我们对面。我刚想开口告诉她我的名字,她就摇头打断我,说她知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店长问。时雨说:“就那样呗。都心不在焉的。反正我是挺同情这些小孩,好不容易放个假还要来上课。”
“那你不同情同情自己,好不容易放假还要来上班。”阿钟笑着说。时雨白了他一眼,说:“那也比某些人没班上强。”
店长说:“现在人都来齐了,我问问奕宏到哪了。”他打电话给奕宏,挂断后和我们说奕宏已经在来的路上,让我们先去他家,奕宏直接过去。我们都出门,店长锁门时我问:“今晚没有学生了吗?”他笑着点头,说:“我们也放两天假。”
“我家就在附近小区,走几分钟就到了。我们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吧。”店长说。我们一起买了很多吃的,主要是火锅食材,还有些水果、零食、不少酒水饮料。阿钟和时雨一直在一块儿,阿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个不停,逗得看上去不太爱笑的时雨也经常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是情侣吗?”夏雪问店长。店长正仔细观察手里的一颗青菜,抬头看了看阿钟和时雨,笑着说:“是啊。他们是来我这之后才认识的。我都没注意他俩是怎么开始的,等我察觉到,他们已经好上了。我还挺感谢阿钟的,有他在时雨明显比以前开心多了,工作也积极了不少。”
我们结了账,每个人都拎了至少一大袋东西,满载收获地朝店长家走去。他住的小区楼不高,是个老小区,树木很多,靠着河,路灯下安静漂亮。他家住在顶楼六楼,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苏蒙放下拎的东西,叉腰喘气,店长开门说赶紧进来休息。他家很漂亮,虽然到处都是小东小西,但是整洁干净,看上去温馨舒适,和奕宏家给人的印象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回来啦。”一个男人从屋里走来,和我们打招呼。他穿着蓝色的休闲毛衣、灰色牛仔裤,短发,和奕宏差不多高,对我们热情地打招呼,热乎劲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他提起我们买的东西,说辛苦了,快进来吧。
“他是我一起合租的朋友,叫程宝荣。你们叫他老程就好。”店长说。老程对我们眨眨眼睛。
进屋将东西放下后,我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去洗手间洗手。一进门看见了苏蒙,我俩都吃了一惊,我说不好意思,正要退出去,她说没事,她马上就好。我愣了愣,有些尴尬,但又觉得这时出去就是对她刚刚说的话的无视,不太礼貌,于是只好插兜站在一旁,靠墙看她洗手。她洗得很慢很仔细,甚至有些太慢了,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路上辛苦了。买的东西太多了,不然我能帮你拎一些。”她笑着说没事,终于按停水龙头,挤一旁的洗手液。她的手指修长,互相揉搓时简直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我很难移开视线。她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加快动作,洗好擦干净后,对我说:“到你了。”
洗手间有些狭小,她紧贴着我身边走过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打开水龙头,她却也像我刚才一样靠墙站在旁边,就像是觉得我等了她一段时间,她不好意思不等我就走开。她说:“这是我第二次来男生家里。第一次是我们去奕宏家。我原本以为男生住的地方可能都像他那里一样,没想到这里这么干净,又很温馨。”
“每个人都不一样吧。像奕宏家那样冷清的地方也很少有。不过这里也蛮特别的,我很喜欢这儿。”
“那你呢?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她问。我边搓洗手液边想,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家是和爸妈一起住,在寝室是和室友一起,所以很多事由不得我。唯一一次我自己一个人住,是高三下学期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小屋子。不过当时整天埋头学习,从没关心过住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知道如果正常独居生活的话,我家里会像什么样。”
“那就说说你的寝室吧。”她说。我已经洗好了,擦完手后,靠着洗漱台看着她,说:“寝室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室友都挺爱干净,所以不乱。我自己的话,可能就是桌上堆的到处都是书,然后柜子和墙上贴了很多电影海报吧,其他也没什么。”
“你喜欢看电影吗?”她有些惊喜地问。我说喜欢。她问我都喜欢哪些电影呢,我说很多,类型也不一样,以后可以慢慢和你说。她说好。接着,我们突然发现我俩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在洗手间里聊天。沉默了两秒后,我说:“我们出去吧。”她点头。
开门时,我迎面撞上时雨。她疑惑地看着我们,歪嘴笑了一下,进洗手间关上了门。我和苏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都没说话,夏雪来让我帮她打下手。苏蒙也想帮忙,夏雪面露难色,让我看着点苏蒙,多帮帮她,说完走进厨房,店长和她说了些什么,然后都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食材。
我和苏蒙走到厨房门口,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夏雪和店长四下看了一圈,店长说:“你们先去把蒜剥了,多剥一些。剩下的之后再说。”我说好,提起一袋蒜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准备开工。苏蒙将垃圾桶放在我们中间,一点一点抠起大蒜皮。我看了会儿,说:“你等下。”我走进厨房,借了一把菜刀,回来先拍蒜再剥给她看。“你看,这样是不是快多了?”“真的诶!”她提起刀也想试,我赶忙说我来拍吧,你剥就行。
我们刚开始剥,老程就搬了个板凳坐在我们对面,说要帮我们一起做。他说我们有什么喜欢吃的可以告诉他,下次让老徐提前准备做给我们吃。“店长……我可以这么叫他吗?”我还是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但老程笑了笑,说无所谓。“他很会做饭吗?”“岂止是很会,要我说他如果不开琴行,去开饭店挣的钱可能更多,但肯定也比现在累很多。他喜欢琢磨这些,各种地方各种口味的菜,就算有的他自己不一定爱吃,但只要别人喜欢吃他就很高兴。而且他不光会做端上桌的菜,点心他也会,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他都爱捣鼓。”说完,他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了很多张店长做的糕点的照片。苏蒙不停地轻声赞叹,两眼放光,我也为那些糕点精美的品相着迷。“怎么样,牛逼吧?”他得意地问,仿佛那些点心是他自己做的。苏蒙说:“厨房里的那个女孩夏雪,她手艺也非常厉害,也是可以开饭店的。”“真的啊?那今晚有口福了。”老程乐呵呵地笑了。
老程非常活泼,即使腼腆如苏蒙,和他说话时也总是笑出声。“对了,还没问你们名字呢。”他说。我们介绍了自己,说是奕宏的朋友,受他邀请来的。“不好意思打扰了。”苏蒙说。老程摆手,说不打扰,他和店长都喜欢家里来朋友,热闹。“奕宏经常来,他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他还在我们这住过呢,你们也把这当自己家就好。”
“你们和他怎么认识的?”时雨问。她拿了两个橘子,在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剥开后给我们都递了几瓣,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忙。老程说不用,快弄完了。“老徐没和你们说过吗?”时雨摇头。“嗯……”他皱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算了,也不是什么秘密,反正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奕宏那小子,最开始是我和老徐在路上捡的。”
“捡的?”我们三人异口同声。
“嗯。差不多一年前吧,有天晚上老徐店里有些事,关门已经是半夜了。我去接他,回来路上我们看到有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这个人就是奕宏。我本来没在意,小年轻嘛,有点心事,夜不归宿很正常,我上学的时候也经常这样。但是老徐不知怎么的,看了他很久,上前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挺奇怪的,因为他这人其实很少管闲事,也很少主动和陌生人说话,但是那天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了,总之他们聊了一会儿,他就给奕宏带回来了,让他在我们沙发上睡了一晚——喏,就在你们现在坐的这儿。”
“他为什么那么晚一个人在那?”苏蒙问。
“不知道。老徐和他见得多,但是他应该也没问过。他不是那种喜欢追着什么刨根问底的人。时雨你跟他认识也挺久了,他有问过你什么以前的事情吗?”
时雨歪头想了想。“好像还真没。不过他应该知道挺多的。操,奇怪,难道都是我自己说的?”
老程笑了。“可能是吧。他这人就像有魔法一样,明明没问你什么,但是相处久了你自己却想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他。不过这好像对奕宏不管用,虽然他来过我们这很多次,也和我们关系很好,但是他几乎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他越这样我其实就越好奇,我一开始还想着把他灌醉了能听他酒后吐点什么出来,谁知道这对他也不管用。他酒量是真可以,要么喝多了但是屁都不说,要么直接倒头就睡。”
“哼,神秘。”时雨撇嘴,“神秘的女人很有意思,但是神秘的男人很讨人厌。”
“哈哈,是这样吗?我倒觉得一点点神秘是好男人和好女人共同的特质。”老程说。时雨皱眉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别这样。这话听你说出来怪恶心的。”
老程笑着说:“他人不错的。虽然有不少小毛病,但是吉他弹得真可以,对人也不坏。他不会想着害谁或者利用谁,天天就跟自己过不去。可能是我和老徐比他年纪长了好几岁,他不愿意跟我们说他在想什么,你们同龄人可以多灌他酒试试。”
“别,我可不是他们同龄人。我比他们大好几岁。”时雨说。老程惊讶地问:“你多大?”“二十五。”时雨说。“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学生。”他说。时雨不屑地笑了笑,说你省省吧我不吃这套,但看得出来很是得意。
阿钟从卫生间出来,坐在时雨身边,问我们有没有需要他做的事。“你去问店长。”时雨说。阿钟去厨房,然后回到餐桌旁,开始撕买回来的火锅食材的包装,将食物装进盘子里。这时门铃响了,时雨去开门,我听见了奕宏的声音。他进门后热情地和大家打招呼,边脱外套边说:“不好意思,我五点半才考完,又被同学拉着讲话耽搁了一会儿,弄迟了。”洗完手后,他在刚刚阿钟坐的沙发上坐下,问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去问店长。”时雨说。他去厨房门口,和夏雪和店长都聊了会儿,回来和我们说:“他们说暂时没有要帮忙的了。实在不好意思,活都让你们干了。”他想了几秒,去到另一个房间,拎了两把吉他出来。
“阿钟,你弄完了吗?”他问。“马上马上。”阿钟回答。奕宏把一把吉他轻轻靠在墙上,自己抱着另一把坐在椅子上,说:“你们接着聊,我给你们来点节日音乐。对了,我给你们弹首阿钟新写的歌吧。我没有阿钟唱歌好听,就不唱了,等阿钟马上弄好了唱给你们听。”说完,他试了下吉他的音准,便弹了起来。
“等下等下等下,你怎么弹这个啊!”奕宏刚弹几秒钟,阿钟便扔下手头的活,着急冲过去制止他。奕宏说:“我是上次听你弹觉得蛮好听的,就记下来了。不能给他们听吗?”
阿钟眯着眼挠挠头,看上去很为难,然后像是认栽似的叹气,说:“哎,当时就不该弹给你听。我是想让你听听好不好听的,谁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他拍拍奕宏的肩膀,挥手说“去去”,让奕宏站起来。他抽纸擦了擦手,接过奕宏手里的吉他,坐在椅子上,对时雨说:“这是我前不久新写的歌,本来是准备下个月情人节送给你的,现在既然你已经听到了,那就现在唱给你听吧,就当新年礼物了。”
时雨愣了愣,没有说话,老程开始起哄,我们也跟着鼓掌。
“呃……对不起啊阿钟。你也没和我说过这歌是干嘛用的……”奕宏说。阿钟摆摆手。
“你要现在听吗?还是下个月再……”阿钟问时雨。
“就现在吧。”时雨说。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嘴角无法克制地上扬。看着她的这副表情,我也跟着笑了。
“好吧……”阿钟说。他抬头看站着的奕宏,问:“整首曲子你都记得吗?”
“大概吧。”奕宏说,“我跟你一起弹吧,我自由发挥发挥。”
“好。”阿钟笑了,“操都怪你啦,把我准备的惊喜都破坏了。”
奕宏笑呵呵地从餐桌旁又搬来一把椅子,抱起另一把吉他,坐下来边调音边说:“哎呀,情人节当然好,但是新年礼物也不错嘛。你看时雨嘴都要咧到耳朵了。”“你嘴才咧到耳朵了。”时雨说。
阿钟看他准备就绪,说:“我先来哦。”奕宏点点头。阿钟看着我们,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一首英文歌。我英文不是特别好,有什么地方写的不对你们别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一首英文歌,反正就是突然想写一首。歌名叫The Best End of Fairy Tale.”
我听到歌名愣了一秒,很难将这么童真的词组和眼前这个大块头男人联系在一起。他扫了一下弦,用指关节敲了敲吉他琴面,然后开始弹奏,曲子明亮活泼,真像是一个童话故事的开篇。接着,奕宏也弹奏起来,他的旋律更不鲜明、更婉转,和阿钟合在一起很是好听。我想他们一定合奏过许多次,才会有这样的默契。阿钟边弹边小心地看时雨,又看向我们,然后低头唱道:
“I have heard many fairy tales,
When I was little.
They all had happy ends.
Prince got sword out from stone,
Princess woke up thanks to a kiss,
They lived together until their hairs got white.
I tried to write my own tales.
I dreamed about an endless vacation,
A castle on the cloud,
A bird flying to the moon,
A world built by cola and chocolate.
–
When I became a teenager,
I learnt a fantasy word ‘love’.
I tried to write tales of beloved girls and me,
I dreamed about a rainy night in summer,
A goodbye in winter,
A kiss below the stary sky,
And a leaf falling from the old time,
which makes up a broken heart.
–
Now I am a man,
I forgot fairy tales for many years.
My life became an endless pilgrimage,
With no destination, but I couldn’t stop.
Then I met you in a trip.
You bring me back those tales,
And let me see their best end.
The best end is a journey.
A journey to anywhere in anytime.
A journey to our hometown or Buenos Aires,
To the rain forest or the South Pole,
To countless regretful moments in past life,
To the doomsday or our childhood.
Every journey is with you.
This is the best end of fairy tale.”
歌的旋律并不复杂,许多地方如同这并不押韵的歌词一般,随意得像是念白。阿钟用一种吟唱式的语调和口音有点奇怪的英语唱完了这首歌,奕宏已经停下弹琴的手,阿钟弹完几个和弦后,抬头看着我们,我们一起鼓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向时雨,时雨此刻连眼角都满溢着笑意。奕宏又弹起一段非常轻快喜悦的曲子,为这美妙的时刻伴奏。
“喜欢吗?你有听懂我唱什么了吗?我怕我英语说得不标准……”阿钟问。“听懂啦听懂啦,好听的。”时雨笑着说。
“怎么这么热闹?东西剥好了吗?”店长过来问我们。老程说都好了,给你。店长让我们在客厅稍等。厨房已经飘来浓郁的香气,看着店长和夏雪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有些感动。我第一次在这个孤身一人求学的城市,体会到一种家的温暖,一种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和朋友们一起等待开饭的安心。我坐回原位,老程和奕宏已经打开了游戏机,对着电视开始了一局FIFA17,阿钟坐在奕宏身边看他们玩游戏,嘴里念叨个不停。时雨坐到我和苏蒙旁边,给我们一人一杯果汁。
“你们和奕宏都是一个学校的吗?”她大声问。老程他们说话声和游戏声有些大,厨房也有些吵,她不得不提高嗓音和我们说话。
苏蒙摇头,说不是。她的声音太小,时雨不得不凑得更近。“我和奕宏还有现在在厨房的那个女孩夏雪,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她和我们不在一起。”我对时雨说。苏蒙被凑近说话的我俩夹在中间,身体后仰靠着沙发,扑哧笑出声,我和时雨也跟着笑了。“你们不是一个学校啊。那谈恋爱不是很不方便吗?”时雨伸手拿来茶几上的果盘,边吃葡萄边问我们。“啊?”我和苏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嗯?”时雨也不明所以,看着我们。
“你说……我们吗?”苏蒙问。时雨点头。过了几秒,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说:“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你们就当我没说。慢慢来,享受青春吧。”
接着,她起身将果盘递给阿钟,坐在他身边,阿钟对着电视屏幕指指点点,和她讲解游戏局势。我想对苏蒙说点什么缓解尴尬,词语到了嘴边却都溜走。这时店长端着电磁炉放在桌上,对我们说:“开饭了开饭了!先别玩了,都来吃饭了!”我们开心地围过去,在桌边坐下,菜一盘盘地上齐,再加上火锅和火锅食材,满当当地摆满了一大桌子。
“等下等下,先别动筷子,我拍张照片。”店长说。他拿起手机很是满意地拍这一桌菜,说:“我们也拍个合影吧,今天有几个新朋友第一次来,纪念一下。”
店长举高手机自拍。奕宏拿起两只炸鸡腿冲着镜头张牙舞爪,阿钟双手合拢成火影忍者里的千年杀,老程在他俩中间,乐呵呵地搂着他们的肩膀,做着鬼脸。时雨在最靠近店长的地方,举起一罐可乐遮住嘴巴,酷酷地竖起大拇指,夏雪搂着苏蒙,用另一只手托住苏蒙的脸,苏蒙举手比出V字。我坐在店长对面正对着镜头,有点害羞,两手在下巴前比出了rock n’roll的手势。店长确认把所有人都纳入取景框后,连着拍了好多张,开心地说好了好了,回头把照片发给你们,开始吃饭吧。
“来来来先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2017年也要开心顺利!”老程举起酒杯说。我们都举起杯子,一起说:“新年快乐!”我干了手里这杯我不知道名字的洋酒,比我预想的要冲很多。老程注意到我的反应,递给我一大瓶可乐,让我兑着喝。“都能喝酒吗?”他问。我点点头,夏雪说:“我和苏蒙少喝一点。”阿钟笑着说:“哎呀都随意都随意,爱喝啥喝啥,开心就好。”店长说:“你们想喝什么自己拿,冰箱里还有很多饮料。”
我们开始动筷子。夏雪和店长的手艺非常好,但也很容易吃出区别,夏雪做的菜口味偏重,水煮牛肉,麻婆豆腐,辣子鸡,店长的菜要清淡不少,糖醋排骨,菠萝炒虾仁,腌笃鲜。店长开心地说:“以后你们没事就多来。以前他们来都是我一个人做菜,现在好不容易能有个队友了。”“好啊好啊,我也一样,之前我们去奕宏家都是我一个人做菜。”夏雪说。“你是跟谁学的?”“我老板。我在饭店打工。”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开。随着几杯酒下肚,我的话也变得多起来。奕宏脸上没有一点醉意,但是喝得很快,一直找人喝酒,每次都是整杯下肚。“喝慢点。”夏雪对他说。他笑着点头,但还是照旧。“多吃菜,少喝酒。”店长说。可是他话虽如此,却也陪奕宏喝得十分开心。
大家吃着喝着说着闹着,火锅的热气在桌面上空蒸腾,我渐渐感到坠入云雾。一种由微醺的醉意、新获得的友谊、暧昧的喜悦、考完试的轻松、新年的期许,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快乐,像一阵风轻轻将我架起,我感到说不出的欢喜和幸福,希望这一刻能够更长久。窗外响起接连不断的烟花声。我更频繁地饮酒,酒精夹杂着可乐,像一种奇怪的糖浆下肚,在我身体里炽热地燃烧。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去几分钟,时间变得模糊不清。阿钟的脸像火烧云一样红,他开始用筷子敲桌面打节拍唱歌,时雨也喝了不少,脸也红扑扑的,托腮看着他唱。我听见苏蒙小声对夏雪说:“我等下要走了,九点了。”夏雪点点头。醉意让我主动凑上去说:“我送你吧。”她俩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夏雪笑着说:“好啊。不过你醉了吗?能送她吗?”我点头,说没问题。
“怎么啦?谁要走了吗?”老程问。夏雪说苏蒙学校管得严,不能在外面过夜,她等下要回去。“哦,那好,要我送你吗?”老程问,我说我送就好,他点头说:“以后常来玩啊。大家都是朋友了。”苏蒙笑着答应。
“现在走吗?”我问,苏蒙点头。我起身拿来我和她的外套,和大家告别。“你等下送完她还回来吧?”店长问,我说当然。夏雪说:“路上小心。你喝了酒的,走路慢点。苏蒙你也看着他一点。”苏蒙笑着说好。奇怪,怎么好像变成她送我一样了?
出了楼道,我们发现外面在下雪。苏蒙惊喜地叫了一声。雪大概下了有一会儿了,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扑面而来的雪和冷风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可是脑子里还残留着酒精的余韵,有些飘飘然。我莫名其妙地笑出声。
“怎么了?”苏蒙好奇地问。我说没什么。她也跟着笑了。
“你等下走一段路就回去吧,路上有雪,你回来别滑倒了。”她说。
“没事,不会的。真摔了你扶我就行。”
她哈哈大笑。“我是说怕你自己回来的时候摔倒了。你看你已经醉了吧。”我有些惊讶地看她。小区温暖的米色灯光下,她的脸也像发着微光,鼻子被冻得有些红。她一手勾着围巾露出嘴巴,开心地笑着。我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你好有意思啊夏夜。”
“有吗?”
“是啊。也不是你说话多好玩,但就是觉得你很好笑。”
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不知道被她夸好笑是好是坏,而且我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好笑。
“你为什么要送我啊?我又不是小孩子摸不到路,也没有喝醉酒。而且今天又是元旦,路上还很安全。”她笑着问。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就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回去。”
她看了看我,说:“那你以后多送送我吧。”我说好。
我们走出小区,这里离她的学校还有一段距离,我犹豫是否需要打车或乘公交,但是想了想没有说出口,她也没有提。我们插着兜,慢悠悠地散步,漫无边际地聊天。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与她独处,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爱说话。她告诉我她喜欢看哪些电影,中学时和同学还拍过微电影发表在网络上,可惜没什么人看。她和我说她中学的好朋友们,如今她们不在一个城市,她很想念她们。她告诉我她很感谢夏雪愿意和她做朋友,也因为夏雪,她才能在这里认识许多新朋友。她又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喜欢的电影,我喜欢的书,我过去的朋友,我从前的生活,等等等等。
“夏夜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她看着我说。
“是指哪方面?”
“哪方面都可以,只要是你很想做的事。”
我有些难以开口,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说:“你别笑我啊。我其实想写小说。”
“那很好哇!为什么要笑你呢?”
“因为想写小说、在写小说的人很多吧。写小说又不像拍电影需要学习很多东西,只要识字谁都能写。我觉得写小说是一个很普通的爱好,也很难有什么成就。”
“没关系啊,不用考虑其他人,你想写就写好啦。”她沉默了几秒,接着说:“不过这话由我说很没有说服力,我自己就太考虑其他人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会很多才艺的——不过只是以前啊,现在好多都忘了。我从小就按照我妈妈的要求,学钢琴,学跳舞,学写字,也认认真真地当个好学生,念好的小学、好的中学,考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一个很适合女生的专业。我其实想象过无数次我要如何反抗如何出走,但是都没有做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成了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很懂事的女生。虽然有些遗憾,但我觉得这样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我生活得也不坏。但是你不一样。你虽然看起来也和我一样不叛逆,乖乖的,但是你总是透着一股孤单,好像在对任何人说:不要要求我,我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你知道我说的这种感觉吗?”
我摇头。她皱眉。“哎呀,可能是我形容得不准确。反正我就是很羡慕你的这种感觉。就比如你说你在宿舍贴满了电影海报,这就让我很羡慕啊。”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有的!我在宿舍就不可以。我和室友聊的都是大家共同感兴趣的事情,甚至有些她们感兴趣、而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我也会装作很喜欢。我从不敢表现自己哪里有一点点不一样。”
我想象了一下,说:“辛苦你了。”
“是很辛苦。”她无奈地笑,“哎呀扯远了。反正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太考虑其他人,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我看着她,点头答应,问:“那你呢?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吗?现在还真没有什么……我之后会好好想想。”
“好。想到了告诉我。”
“好啊,一定。”
我想说点什么鼓励的话,但是刚刚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现在如果鼓励她,就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样。最后我只是简短地说:“加油。”
“加油。”她笑着说。
雪越下越大。我们渐渐接近她的学校。我俩都走得更慢了一些。最后,我们到了她的宿舍园区门口。她对我挥挥手,笑着说:“再见。回去注意安全,别摔倒了!”
“好。你也早点休息。下次再见。”
“嗯,下次见。”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还是就这样道别离开。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有点喘不过气。
“怎么啦?”
我摇摇头。“没什么。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今年……今年还能一直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怎么啦?”
“没什么。”我看着她,“那我回去了。”
“嗯,再见!”她冲我用力挥手,笑得很开心。
我转身离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学校。路上我心乱如麻,既无比地高兴,又无比地难过。我很想还能再看到她,不想就这样告别。我突然感到很孤单,于是加快脚步,跑了起来,结果因为积雪太滑,我仰面摔倒,幸好衣服很厚,没有摔伤。我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气,看夜空中大雪坠落,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雪,继续快步走。我想快点回店长家,想和他们每个人喝酒,想再次坠入云雾。接着,我开始想象有一天我成为很有名的小说家,我和苏蒙成为情侣,我们一起去旅游,我们拍一部她一直想拍的电影,然后在店长家里放给大家一起看。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在下着大雪的新年夜晚,我的脑海中装满了炽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