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友们大家好。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夏夜水塔》,主要讲述青春和童年时期的一些故事。如果你碰巧看见了而且感兴趣,可以点击合集看之前的章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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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其二
钟如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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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似锦在桃子家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刚开始几天他还非常拘谨,对周围人都表现得过分客气,现在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我们每天上午都在桃子妈妈的兴趣班里画画,做手工,我原以为鹿似锦一副戴着眼镜好好学生的模样,做手工活应该比我更笨,没想到他心灵手巧,一点就会,桃子妈妈对他赞不绝口,他总是腼腆地低头微笑。中午回家吃完饭后,我们会聚在一起玩鹿似锦带来的游戏机。在此之前,我只玩过一些黑白屏的游戏机,它们形状各异,有的可以养电子宠物,有的可以玩俄罗斯方块和推箱子,而鹿似锦的游戏机屏幕是彩色的,他说这叫GBA。我们每天中午都用它玩神奇宝贝(不过鹿似锦更喜欢叫它口袋妖怪),为了那块小小屏幕里的像素世界兴奋不已。
下午鹿似锦要做作业。我和桃子几乎没有暑假作业,只有语文老师要我们写日记,我们准备等假期快结束时胡编乱造一口气补上。鹿似锦说他的老师也没布置什么作业,但是他妈妈给他买了许多练习册,假期结束前会亲自检查。他在屋里写作业时,我和桃子就在客厅看电视。那时家里虽然只能收到二十多个频道,却好像总有看不完的好看节目。我们还会去租碟店借很多动画回来看,我最喜欢龙珠、蜡笔小新和百变小樱,桃子最喜欢乱马、柯南和机器猫。我们看完了一张又一张碟片,而租碟店里总是有我们没看过的下一盒动画片在等着我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开一家租碟店,每天坐在店里看动画。
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会出去玩。小区里有很多小孩,我们会玩数不清的游戏,或者根本谈不上在玩什么“游戏”,只是聚在一起说话、追逐打闹。小区的楼栋之间有许多野蛮生长的绿植,那时它们还没有被老人们改造成菜地,还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我们煞有介事地划分领地,并且为这片小小的植物园做了些简单的改建,便于我们穿梭其间。桃子在孩子们中间很有威望,一来因为她跑步打架都不输男生,脾气又火爆,二来因为很多小孩都会去上她妈妈的兴趣班,自然对这个老师家的女儿也多了一点敬畏。托她的福,我们三人在植物园里抢到了一块很不错的领地。我们拿许多比较大的叶子、树枝和地下室找到的塑料膜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桃子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常常蜷在里面窃窃私语,就连下雨天,有时候我们也会躲在中间,听雨水敲打头顶堆叠了好几层的塑料膜,看雨帘降落在泥土上,轻轻溅起水花。
童年的暑假就像甜蜜的冰淇淋,既不舍得一口气吃完,却又总会在不注意时融化,流淌。很快,七月已经过半。我很喜欢七月,这时候家乡的夜晚最热闹,大大小小的广场总有不同的活动。正式一点的比如专门组织的纳凉晚会,老人小孩都上去表演节目,虽然我不爱看,但是整座小城的人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还能因此在假期里见到一些好久不见的同班同学,让我很高兴。不那么正式的活动就更多了,像是街头巷尾处处可见的“演唱会”。爱唱歌的人或者用便携式卡啦ok,或者只靠一副肉嗓就能唱出穿透人群的歌声,不论好不好听,围观的街坊邻里总会配合地献出掌声。时不时还会有露天电影,在广场或居民区里小小的空地上,有人会拉起荧幕,在远处架起放映机,附近的人们搬着小凳子,扇着扇子,聚在荧幕前等待黑白老电影开场。
我至今仍然对那时候家乡的文化氛围感到怀念。随着时间推移,每次回想起那时候这样一座闭塞的小城对音乐、故事、外面世界的讯息是多么渴望、欢迎和来者不拒,我时常怀疑这是不是记忆在粉饰。那时家乡有许多书店,从最大的两层楼的新华书店,到各种路边的小书店、报刊亭,卖的不是后来清一色枯燥的教辅,而是真正可以读的书,从经典名著到故事会和漫画刊物。有时广场上还会有便宜的“书展”,如今想起,那些所谓的书展上大多都是盗版书,可是我常会在那些书摊上看见正规书店里没有的奇异书籍,比如有次我花几块钱买了一本画册,书里用钢笔素描描绘世界各地的城市街景。那本画册被我翻了无数遍,看着那些黑白素描,我常感到一种和年纪不符的惆怅,我觉得那些城市非常遥远,永远只存在于画中,难以想象自己能有机会真的去到那些地方。可有时我又觉得它们离我很近,就像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等待我有朝一日与它们久别重逢。那时家乡的各种晚会和活动也都面向街坊邻里,而不是后来无人问津的任务与作秀。那时夏天夜晚放的电影大都很无趣,可是偶尔也能看到黑白的外国片,我们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漂洋过海来到这座中国的内陆县城,只是把它们当作一个个故事,就和所有杂志、报纸上离奇的故事一样,不假思索就通通接受。那样无知又那样活泼,那样闭塞又那样包容的年代,随着我渐渐长大,不经意间悄然消逝了。
一天晚上,我和桃子、鹿似锦吃完饭,到小区附近的小广场玩。我们带鹿似锦打气球,他抱不稳枪,别扭地把它架在肩膀上,颤巍巍地瞄准开枪,却因为后坐力向后倒下,枪砸在旁边一个男孩的脚上。男孩痛得大叫,他的朋友生气地拽住鹿似锦的胳膊,瞪着他,却被身后的女孩制止,让他不要惹事。两个男孩都比我们高,女孩比我们矮一点,却有一副冷静、成熟的神情。她俯身看男孩被砸的脚,问他可以走路吗。男孩点点头,说就是有点疼。“能走路就行。别人也不认识你,就是不小心而已。”女孩说。被砸的男孩生气地说:“不小心也要道歉!华叔说过的,犯了错就要道歉。”女孩转身看向我们,我这才看清她的正脸,首先记住的是她像刺猬般乱蓬蓬的头发,好像很久没打理过。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眉毛,却没遮住那双大眼睛,在她瘦小的脸上,那双眼睛实在大得有点不协调。她问:“你们是一起的吗?”我和鹿似锦点点头。她对鹿似锦说:“你道个歉吧,就像他说的,犯错就要道歉。”鹿似锦忙不迭地说了很多声对不起。女孩和她的同伴面面相觑,她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等一下!”桃子叫住他们。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桃子生气地叉腰,说:“你没看见我吗?莫名其妙,说让我们道歉就道歉,然后说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啊?”两个男孩看了看女孩,她摇摇头,让他们先回家,明天再见。
女孩有些疑惑地看着桃子,说:“我看见你了啊。”“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可我不认识你啊。”“那你干嘛和他们说话?你也不认识他们。”桃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们。“你的朋友砸着我朋友的脚了,所以我才和他说话。”女孩说。鹿似锦又快速地说了几声对不起。
女孩这种就事论事、冷冰冰的态度,让做惯了孩子王的桃子非常火大。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你是哪个学校的?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你?”女孩有些警惕,皱眉头不说话。“那你叫什么名字?”桃子问。女孩说:“你问这个干嘛?我又不认识你。”“可是现在你认识了!我叫陶淑瑶,他叫夏夜,他叫鹿似锦。你也可以叫他鹿鹿。”“你也可以叫她桃子。”我说。桃子拍了我一巴掌,怪我损了她的威风。
女孩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们。她大概从没遇到过桃子这样的人,上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就想和她交朋友了。桃子的情绪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轻易把什么事放在心上。很明显地,她现在对这个长相和说话都有些奇怪的女孩产生了好奇。
“我……你们叫我刺猬就好。他们都这样叫我。”女孩说。我愣了一下,笑出声。“你笑什么!”刺猬有点恼羞地瞪着我。我说:“刚刚我还在想你头发很像刺猬,没想到你还真叫刺猬啊。”“又不是我想叫这个的。”她生气地嘟哝。“你不喜欢那我们就叫你别的呗。”桃子说。“不用,如果让他们听到你们用别的什么奇怪的名字叫我,会更加笑话我。”她说。“他们是谁?”桃子问。“就是刚刚那两个男生,还有其他朋友们。”她说。“还有什么名字比刺猬更奇怪吗?”桃子问。刺猬想了想,突然坏笑着说:“比如桃子。”她笑着跑开,桃子生气地追她。我跟在她们后面奔跑,鹿似锦跟着我,我笑着叫他别摔倒了。刺猬虽然个子小,还穿着拖鞋,跑得却非常快,黑色的小背心、灰色短裤,跑起来活像个男孩子,桃子边追她边笑。我们绕着广场打转了很多圈,最后都喘着气停下,鹿似锦一屁股坐在地上。刺猬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哈哈笑了。
“我请你们吃雪糕吧。”桃子说。她爸爸很宠她,一直给她很多零花钱,她也很大方,总是会请我和朋友们吃各种小吃零食。我们来到广场旁的小卖部,拉开冰柜,头靠在一起望着里面,我拿了一袋好几个小雪糕的七个小矮人,桃子选了小布丁,刺猬拿了火炬,鹿似锦挑了个三色杯。我们在广场边的草地上坐下,吃起雪糕。“谢谢。”刺猬说。桃子摇头说没关系,问她:“你是工小的吗?”“不是,实小的。”“我和夏夜都在工小。”“那他呢?”刺猬扬起下巴指了指鹿似锦,桃子说明鹿似锦是她表哥,并且从省会来。刺猬轻声惊叹,问:“你们那里是什么样的?你住在很高的楼里吗?”鹿似锦点点头。“你家住几层?”我问。“十五层。”他说。我们都大吃一惊。那时家乡最高的楼也不过七八层,我们都难以想象每天住在十五层是怎样的感觉。我们问他,他说:“没什么特别啊……还没有住桃子家舒服,在这里上下楼都方便,也能听到楼下的声音。我在家的时候,没有爸爸妈妈的允许就不能下楼。我在家里看着窗户外面,安安静静的,楼下的人都特别小特别远,感觉就像被关起来一样。”我有些失望,看来住在高楼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
“你爸爸妈妈也不在家吗?”刺猬问。鹿似锦点头说:“他们很忙,回来的很少,我家里平时就只有我和我奶奶,都是她做饭给我吃。”“我也和我奶奶住一起。”刺猬说,“不过她身体不太好,所以都是我做饭给她。”“你会做饭吗?”我惊讶地问。刺猬点头。“好厉害!”我赞叹,她含着火炬抿嘴笑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爸爸妈妈晚上回来的时候经常会带很多好吃的,有时候我奶奶不想做饭,我们就热头天晚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鹿似锦说。刺猬没再接话。
我们吃完雪糕,刺猬说:“谢谢你们。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那你明天还来玩吗?”桃子问。刺猬迟疑了两秒,点点头。桃子开心地笑了,说明天见。刺猬挥手,转身小跑离开。我们也回家,洗完澡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看月光照进窗户,想着认识的这个新朋友。我对她充满好奇,也为她难过。我又想起鹿似锦说他家住十五层楼,于是想象如果自己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晚上睡觉会是什么感觉。离月亮更近,照进房间的月光会不会更亮?正想着,房间门把手突然响了。我赶忙转身面对墙壁,装作睡着了。妈妈看了我几秒,又将门关上。空气仿佛更安静了,窗外的蝉鸣也变得稀疏。困意袭来,我沉入梦乡。
第二天晚上,刺猬遵守约定来找我们。我们在这片小广场转了几圈,感到无聊后,就决定去市中心的大广场玩。我们问刺猬她家住哪里,我们以后好去找她。她含糊其辞,没有告诉我们,只说她来找我们就好。后来每天晚上,她都按时来找我们玩,有时也会带一些朋友来,有男孩有女孩,有比我们年纪大的,也有比我们小的。我很惊奇,她的朋友远比我想象的要多,而且看上去都很信赖她,不少孩子好像都把她当作姐姐。
混熟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下午就相约玩耍。我们聚在一块儿的孩子也变多了,开始不满足于只在附近熟悉的地盘转悠,我们决定去更远的、没去过的地方冒险。那个时候我们个子太小,步伐太短,体力也不足,而儿时的家乡也没有公交车,我们总是用脚丈量身边的一切,因此,我们熟悉的街区其实只有家附近这一片,小小的家乡对我们来说充满了未知,是一个很大的世界。我们计划按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那时我们分不清东西南北——探索家乡,走到无路可走为止便回头,第二天去另一个方向。
决定好后,我们下午三点就碰面,鹿似锦也不得不放下作业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首先往家乡的东边前进,穿过石板街,经过农贸市场,是一条直通县城一中的石板路。据大人们说,这些石板路还是抗战时期日本人修建的,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人们的奔走、车轮的倾轧,如今已经有不少石板翘起,路面坑洼不平,只能供人行走,自行车都难以通过。因此,这片老城区也是不折不扣的步行街,路两边有许多卖衣物、布匹、杂货的小店,还有很多傍晚才会出摊的卖卤菜、小菜、烧烤、炸串、馒头和大饼的小摊。每条路纵横交错出的中间区域,是住家的矮房和无数条狭窄幽深的小巷。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这里,我从小在这附近长大,这些店的老板老板娘们都熟悉我,见到我就会亲切地叫我的小名“圆圆”。我有些害羞,怕他们看见我,当着朋友们的面这样叫我,所以我缩在伙伴们中间,低着头走路,直到县一中门口。我爸爸曾经在这所学校念书,我的太爷爷曾经也在这教书。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天会来这里上学——可是事实上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高中时我考去了外地的一所学校——因此看到它的大门,我总是有点害怕和兴奋,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高中生,那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遥远。
这里就是我曾经到过家乡东边的终点了。这天我们再往前,走进一中旁边的小巷,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出来,巷口是一棵有两人环抱粗的、高高的梧桐树,梧桐树叶遮蔽了一大片天空。许多老人坐在树下乘凉,聊天。我们路过他们,又走了五分钟,石板路到了尽头,眼前是泥土,旁边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处有一些聚集的平房村落。在太阳炽热的烘烤下,空气中有一股暖到呛人的杂草味。太阳开始落山,我们打道回府。
第二天我们向南出发,但是因为我家就在小城的南部,过了公园,到了火车站后,很快目之所及便又是农田。我们意犹未尽地返回,回去的路上刺猬带我们走了许多以前从没走过的巷子。大概是那时就养成的癖好,后来我一直钟爱每个城市的小巷,尤其是在用智能手机查看地图无比方便的今天,漫无目的地穿过迂回曲折的小巷,期待着下一个转角会遇见怎样的风景,总能将我短暂地带回对周围一切都充满好奇的童年时光。
第三天我们开始往西走。家乡最老的两条路一个是东西方向,一个是南北方向,大广场差不多就在它们交汇的中心,整片老城在这两条路周围向外延伸。我们向西一直走到东西方向路的尽头,然后向北走,一路上坡,附近的住宅都建在缓缓上升的丘陵上。往北走很远到山顶,有一片小小的公园,那里有许多高耸的老树,树叶掩映,遮蔽天空。在树下望出去,能俯瞰山下大片的老城区。公园旁还有一所中学,是县城的三中,依着山,校园里还有一口挺大的池塘,很漂亮,学校组织春游时我曾去过一次,走了很远的路,像是爬山。这次我们这些朋友们一起,沿着上山的路,有时往北去,有时往更西边走,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迂回前行,每天都从前一天漫步的终点处再向北去,一共花了四五天,才总算来到山顶。桃子在三中门口的小卖部买了许多汽水,我们坐在公园的大树下,晃着脚,边喝汽水边聊天,为这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这里感到自豪。
最后是北边。家乡的北边很大,新城区都往东北方向建。我们又花了很多天,但是那些宽阔的新马路没有老城蜿蜒曲折的小巷有趣,而且这次冒险已经进展了半个月,大伙都感到疲倦,想换个游戏。终于,我们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干什么。
“去我们那里看看吧!”刺猬带来的一个小男孩说。
“你们那里?是说你家吗?我们没去过吗?”我问。这段时间以来我以为我们已经把整座城市都走遍了。
“嘻嘻,你们肯定没去过。”小男孩说。
“是哪里啊?”桃子问。
小男孩露出得意的笑容。“离这里其实不算远,但你们绝对没去过。是吧刺猬?”
刺猬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他。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又不想向这个臭屁的小鬼低声下气,只好等刺猬开口。
“好吧,”她像是下定决心,“就带你们去看看吧。不过你们要发誓不许告诉其他人。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我只带你们去。”
我和桃子、鹿似锦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
“那就出发吧!”小男孩说。他高兴地蹦跶起来,走在最前面,我们跟着他,但这是去往大广场的方向,我们天天经过。我好奇他会将我们带向何处。最后,我们来到了这条路和南北方向的上坡路交叉的路口,就是前几天我们每天上山的起点。我疑惑,看向刺猬。
她终于也笑了,有些得意地问我:“你是不是以为,这里你们已经来过许多次,没有路可走了?”
我们都点头。她抬手指向与上坡路相反的方向。我愣了几秒,突然醒悟。对啊,我们默认这里只有往北上坡或者往西去老城,但是她指的这个方向我们还从没走过。这是一条下坡路,在视野尽头转弯,不知道会去往何处。我一直以为往那边走就出城了,也就没有在意过。
“你们住在那里吗?”我问。几个小男孩、小女孩都点头。
我有些兴奋地跟他们走上这条未知的路。转弯后,下坡路的最低点是一口很深的桥洞,走进去时,桥上正好有火车经过,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空气仿佛都在震颤。两座桥中间有一条很宽的空档,阳光透过它洒进来,将眼前一小片空间照得金黄,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雨丝般飞舞。过了一会儿,火车驶过,我们也走出桥洞,路又变成上坡,两旁都是杂草。我们走了一小会儿,终于,一片从未见过的风景展开在我眼前。
正对着我们的是又一座桥,桥下有一条河,左边窄,右边越来越宽。河两旁是高低错落、连绵一片的老房子,应该住了不少人。远处有一个老旧的码头,看样子已不再使用,几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桥对面更远处是一片树林,在夕阳下昏暗得像是火红幕布前的皮影。
我从来不知道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一条这么长的河,也不知道河两旁居然住着这么多人。这感觉就好像爱丽丝跳进兔子洞,洞后面的世界,对我来说陌生又新奇。
“没来过吧?”刺猬问。
桃子摇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这条河,大人们从来没说过这里还有一条河。”
“这里很久以前好像还有挺多船经过的,”刺猬说,“后来人们都坐火车了,这附近航道也变了,这里就慢慢衰落了。”
“你怎么知道的?”
“华叔告诉我的。”
“华叔是谁?”
“你们马上就见到了。”
刺猬带我们沿河走,路过了那几个边洗衣服边聊天的女人。时不时有人骑自行车路过我们身边,也有一些孩子在河边玩耍打闹。刺猬指着远处说:“你们看见那座水塔了吗?”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楼房后面很远的地方,倒隐约真有一座水塔屹立。水塔大概有三层楼高,在夕阳下难以辨清颜色。“他们就住在那里。”刺猬说。“住在那儿?水塔里?”我疑惑地问。“不是。就在那附近。”
我们离开了楼房聚集的居民区,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水塔脚下。站在这里向上看,才发现它远比远处看更高。水塔的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这时,一个男人从旁边亮着灯的房子里走出来,对我们说:“回来啦,今天回来得挺早啊。等下啊,我马上去做饭。”
孩子们高兴地向他奔去,喊着“华叔”。他笑着问他们今天去了哪里,听他们说话。接着他看见我和桃子、鹿似锦,微微吃了一惊。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无框眼镜,头发有些长,中分散开,面相和蔼,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短袖衬衫,黑短裤,人字拖。他微笑问我们:“你们是刺猬的朋友吗?”我们有些胆怯地点了点头。他笑着说:“最近经常听刺猬说起你们。谢谢你们陪她玩。对了,你们吃晚饭了吗?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我们连忙摇头,说等下要回家。他点点头。“那我先去做饭了。欢迎你们常来玩。”说完,他回到屋子里。
“你回来啦刺猬!”从河边跑来几个孩子,大声和刺猬打招呼。他们年纪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之前我们见过,有的从没见过。他们也注意到了我们,之前没有见过我们的小孩子,投来了警惕的目光。“他们是我的朋友哦。”刺猬说,“你们也打个招呼吧。”于是这些孩子也和我们招手,有的活泼的孩子问我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刺猬又和这些孩子聊了一会儿,让他们自己去玩,等下吃饭。这时从远处的树林里也走来了几个小孩儿,最大的看上去已经十二三岁了,也和刺猬打招呼。
“你们……都住在这里吗?”鹿似锦惊奇地问。
刺猬摇头。“我不是,他们也不全是。有些人住在这里,我和其他人只是经常来玩。”她指着水塔,得意地对鹿似锦说:“怎么样?虽然没有十五层,但也挺高的吧?”
我再次仰望水塔。或许是天色比刚才更暗了,水塔显得更高大,脖子仰酸了才能看到顶。我有很多疑问,关于桥洞后这片陌生的世界,关于水塔,关于华叔,关于这些孩子,关于刺猬。我不解地看向她,她仍旧抿着嘴,带着那副胸有成竹、又有点坏坏的微笑,对我们说:
“欢迎来到水塔,我们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