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后,人类给混合现实打了个升级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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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年后,人类给混合现实打了个升级补丁

按:Apple Vision Pro 来了,展示了苹果定义的“混合现实”。2021年,《离线·副本》里收录了一篇作者白树的文章,以文学、电影、神话等虚构作品为起点,讨论“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和界限,延展到“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MR)和未来的技术革命。那时我们在标题里用了“从宙斯到微软”来框定时间跨度,现在回看,也许Apple Vision Pro已经让故事有了新的展开。今天分享《从宙斯到微软:文学、电影、神话与混合现实》全文,也支持你抽出书架上的《离线·副本》阅读。

从宙斯到微软:文学、电影、神话与混合现实

人类始终有两种愿望:一种是了解其生活真面目的愿望,另一种是创造第二世界并与他人分享的愿望。

想象一下,我们把两颗鸡蛋分别命名为“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打碎,搅匀,放入一对并列的碗中。无论把它们端上餐桌还是放入冰箱,我们都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它们。但如果我们把蛋液倒入同一碗中,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我们所说的“虚拟世界”,广义上是指与现实有所关联,但又不同于现实的超真实空间。这是一个相对概念,定义的基础来源于它与现实世界的相对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是通过“距离”确立的。只有当两者分处跷跷板的两端,各自作为独立存在的客体时,我们才能以对比观照的方式窥探其形态和内里,“虚拟”一词才有了效力――无论这种“虚拟”是出自艺术家还是代码程序。过去很少有人在讨论中提及这块跷跷板,因为这距离的存在看上去是显而易见的。但如今,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被打破了。在极速传播、大量增殖的媒介的统治下,人类认知中的空间和时间都已经模糊化,“距离”逐渐缩短,正走向零距离或负距离――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将这一现象称为“内爆”(implosion)。这种变化同样对“虚拟”与“现实”的概念外壳造成了冲击,两颗鸡蛋正在失去各自的轮廓,变得难分彼此。

依照距离的存在与消亡,我们可以把虚拟世界简单分为两类:一种寄宿于壁画、文学、电影等虚构作品或仿真产品中,独立于现实世界,其内容是对现实世界的摹刻和变形,供我们观看和探索;另一种根植于人类认知,没有范围和形态的限制,与现实世界不分彼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现实。自原始文明开始,对两种虚拟世界的探索就一直是人们乐此不疲的游戏,但在游戏的背后,也孕育着一种危险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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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界:托尔金的咒语课入门

1939年,托尔金(J. R. R. Tolkien)受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邀请,

做了一次关于安德鲁·朗的学术讲座。在讲座中,他第一次提出“第二世界”(the secondary world)的创作理论。托尔金认为,我们所熟知的日常世界由上帝创造,称为“第一世界”或“原初世界”(the primary world);而相对的,“第二世界”就是人类经由想象力虚构出的、不同于现实的、由各类奇幻意象构成的架空世界。

尽管与民间故事一样富含幻想和神话元素,但托尔金认为第二世界不应是虚幻和无逻辑的白日梦,而是与现实世界具有同样的真实性和现实性,二者彼此参照,并行不悖。当然,这种真实性不是无条件生成的,它取决于创造者能否依靠自身技巧实现所创世界的“真实的内在一致性”(the inner consistency of reality)。在托尔金看来,第二世界无法溺于纯粹想象而抛弃第一世界的光照,它诞生于现实的投影中,与现实有诸多联系。

第一,第二世界与第一世界有着相似的建构基础,也就是一种必要的“组成”,包含历史、语言、信念、艺术、地域、宗教等。当然,我们并不需要将每种成分都纳入其中才可形成第二世界,但包含的要素越多,描述得越详实,就越能形成严谨的体系。从这个角度来说,童话故事中的“遥远王国”“美丽公主”是远远不够的,在进行这样的表述前,我们首先要确立王国的地理位置、文化风土等一系列构成基础,而描述公主的过往、家族、信仰和世界观同样必要。这似乎有点儿像方法派表演所强调的一条准则――表演不能只表演结果。托尔金强调第二世界是明晰的也是历史的,这些“组成”始终存在,只是访客可以自行选择是否了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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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指环王上隐藏的铭文,为用谈格瓦文字书写的黑暗语。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4.0

第二,所有“组成”都必须遵循与第一世界相同的逻辑原理。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照搬真实的物理化学法则,而是说第二世界应严格遵循自己的律法,在逻辑上是自给自足、自圆其说的,不能相互矛盾。比如,矮人族出色的石工技巧来源于与高山岩石亲近的习性,聚居于森林中的精灵有着信奉自然之灵的信仰……在托尔金看来,这种自洽是“咒语”生效的关键,真实感正是在这种和谐统一中生长而出的:

故事创作者应是成功的“次创造者”。他造出了一个第二世界,你的心智能够进入其中。他在里面所讲述的东西是“真实的”,是遵循那个世界的法则的。因此,当你仿佛置身其中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它。怀疑一经产生,这个咒语就失灵了,魔法或艺术表现就失败了。这个时候你又回到了第一世界,从外面注视着这个失败的第二世界。

托尔金的“第二世界”理论与它的完美脚注《魔戒》给后世奇幻文学开辟了一种新的范式。沿此路径,日本学者风间贤二(Kenji Kazama)把奇幻作品中的第二世界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与现实世界相距遥远的异世界;第二类是与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经由“门”连接的异世界;第三类则是包容在现实世界中的异世界。无论哪一类异世界,都是作为现实世界的对应之物存在的,区别只是距离的远近。为什么虚构的第二世界总是与现实世界纠缠不清?托尔金的学生奥登(Wystan Hugh Auden)认为这与人类的本能愿望有关。人类始终有两种愿望:一种是了解其生活真面目的愿望,另一种是创造第二世界并与他人分享的愿望。每一个第二世界的构建都是对这两种愿望的同时显现,而创造者本身就像《纳尼亚传奇》中的魔法衣橱,连接着此境与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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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在那儿,为什么要操纵它”

现在,我们不妨沿相反的方向,再做一个有趣的假设:如果虚拟世界一定是现实世界的某种投射,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完全复刻现实呢?

电影艺术似乎就是带着这样的目的于19世纪诞生的。跟剧场、绘画、雕塑和文学等传统媒介相比,电影显然更具真实性。它不需要借用抽象的色彩、灯光和文字,不需要用隐喻的方式“再现”(represent)场景和信息,仅需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就能够创造出如临其境的拟真世界。托尔斯泰早在1910年就深知电影作为写实艺术的强大优越性:“这种转动着手轮的机器……其变换迅速的场景、交融的情感和经验,比起我们熟悉的、沉重的、早已苦涩的文学强得多,它更接近人生。”

现实主义电影传统的代表是法国理论家、《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éma)主编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巴赞坚持认为电影应该对真实进行完整复刻,所构建的影像世界必须体现现实的复杂性,不能通过技巧替摄像机和观众做选择,不能把多义简化为单义,把暧昧描述锯锉为清晰回答,否则是对现实的一种无意义扭曲。在他看来,电影应规避蒙太奇技巧,尽量少用剪辑,而多用远景、长镜头、深焦镜头及摇摄的方式,保证镜头的广度和时空的连续性。如果导演用剪辑将时空切得很碎,有意识地择选出某些镜头,那么呈现出的影像就会是贫瘠而狭窄的,所记录的真实也会失效。巴赞最欣赏的导演之一罗伯托·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更是直接说:“事情就在那儿,为什么要操纵它?”

但巴赞推崇的复刻现实并不是绝对的。他承认,电影是由“镜头”(shots)为最小单位构成的艺术,在镜头组合的过程中,多少都会对现实进行扭曲,尤其在时空一致性上有着难以解决的矛盾――拍摄时间与影像内时间几乎永不可能相同,而且哪怕是使用广角镜头与长镜头,也没法保证每时每秒都涵盖所有空间,一定会产生取舍和牺牲。而如果单纯堆砌数小时未经处理的、面面俱到的拍摄素材,又无法构成影像世界的有效逻辑,更不用提观看和欣赏的价值了。

巴赞的困境在后来的1995年迎来了一次“神风特攻队式”的激进回答。丹麦导演拉斯·冯·特里尔(Lars von Trier)和托马斯·温特伯格(Tomas Vinterberg)提出了一种颇为疯狂的电影理念,指出艺术家应该抛弃好莱坞那种带有愚弄性的模式,创造纯粹、客观、完全写实的电影。为此他们提出了《道格玛95宣言》[《纯洁宣言》(The Vow of Chastity)],规定了十项教条:

  1. 影片须在实地拍摄,不可搭景或使用道具;
  2. 不可制作脱离画面的音响,也不可制作脱离音响的画面;
  3. 须手持摄影机拍摄,影片的故事不必在摄影机在场的情况下发生,但影片的拍摄须在故事的发生地点进行;
  4. 影片须是彩色的,不接受特别的照明;
  5. 禁止进行光学加工或使用滤镜;
  6. 影片不可包含表面行为(如谋杀、暴力等场面);
  7. 禁止时间和空间上的间离;
  8. 不接受类型电影;
  9. 影片规格须为35毫米;
  10. 导演之名不可出现在职员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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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道格马95的证书。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4.0

道格玛小组设置了严格的评审程序和规则,申请认证的导演需要签订一份遵守教条的保证书。但实际上,想要完全符合这些教条是极其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的。直到20世纪90年代后半叶潮流退去,都没有出现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完美的道格玛作品,特里尔本人拍摄的《白痴》(The Idiots)、《狗镇》(Dog ville)等片,也只能算是接近教条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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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虚拟世界寄宿于虚构作品,成为一种独立客体,它势必落入现实世界暧昧的引力场。它不能摆脱对现实世界的投射愿望,也没法真正做到完全复刻,而是永远摆荡于混乱的写实和精致的想象之间。弹力绳游戏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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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合现实与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

微软和Magic Leap等提出的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MR),尽管至今仍然频频遭受质疑,但它预示的方向和可能却是清晰的:当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消失,这一对概念也会失去各自的存在基础,两者会以混合的方式,形成一种难以辨明、难以判断的叠加态。或者说,就人类认知而言,此时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可以触摸“虚拟”,也可以虚构“现实”,二者不再有区别。Magic Leap的深度学习工程师托马斯·马里塞维茨(Tomas Malisiewicz)认为,混合现实将是一种“终极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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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rosoft Hololens 2

就认知和心理层面上来说,“混合现实”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0年的神话时代(Mythological Age)。关于“神话”,我们一般认为是原始先民因缺少对世界的科学认识而想象出的一系列故事和人物,用以解释所见所闻的种种自然迹象。这里应该注意到,因我们健全的抽象思维和累积的科学知识,我们对于神话的解释一开始就基于虚拟与现实的分野,顺理成章地将其定义为虚构故事或民间创作。但对于尚未发展出完善抽象思维、共感思维却异常发达的先民来说,神话不仅不是虚构的,甚至是支撑现实的重要支柱。如果剥离神话,现实世界反而失去了合理的逻辑,变得虚假、不可捉摸。

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出一种观点:原始先民使用的是一种特有的“诗性思维”(poetic thinking),这种思维的核心特征是“以己度物”,也就是将一切外在的事物与自身相联,形成一种固定的规则,以此来替代因抽象思维不健全而缺失的“种类”概念。就本质来说,这是一种隐喻,而隐喻的终点就是神座。维柯说:“他们想象到使他们感觉到和对之惊奇的那些事物的原因都在于天神,他们把一切超过他们狭窄见解的事物都叫作天神。”有了众神这一维度的介入,先民终于完成了对世界的普遍认识:他们将所有令人惊惧的雷电归因于主神宙斯,将一切无法辨别的花朵命名为花神。由我们如今的眼光来看,宙斯与花神当然是虚构的,但在千万年前,它们并不承载“虚拟”这一层含义,甚至不是作为独立存在的抽象概念,而是鲜活的、形象的,彻底融化在先民认知的世界中,覆盖其文化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不可理解的狂野自然形成微妙的补充。同时,一种原始的、真假难辨的混合现实也由此生成。

混合现实的革命:入侵、消灭、替代

当然,这种特殊的混合现实基于先民特殊的思维,当人类的抽象思维逐渐完善,走出柏拉图的黑暗洞穴,分开且永远分开了虚拟和现实,那么混沌不分的世界也就变得澄澈清晰。我们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就能从现实世界中摘除所有虚拟成分,对于“正本”的强认知也深刻影响了我们对“副本”的辨别力。不管是虚拟现实、赛博空间还是缸中之脑,尽管都存在一个与现实高度相仿的虚拟空间,但作为正本的现实世界仍然存在,两者间的对立也并未消失,我们仍有从虚拟逃逸回现实的可能性。就像建筑师、评论家保罗·维迪奥(Paul Vidio)所说,我们现在进入的是含有两个事实(虚拟的与现实的)的世界。

但混合现实在本质上与之不同。在理想状态下,它将摧毁两种空间的对立,摧毁正本,将真实替换为唯一且绝对的“超真实”。“超真实”这个概念同样来自鲍德里亚,原本被用来说明媒介已经用符号和幻象将现代社会包裹塑形,人类接触的并非真实,而是“拟真”。与实物对应的符号,现在不再需要实物作为原型了,其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事实。鲍德里亚举例说,我们所看到的海湾战争,实际上是由摄影师抓捕、剪辑和变形后的产物,它并非是对真实的再现,更像一场由实时转播媒体制造出的电影作品。那么真正的海湾战争呢?实际上它并不存在。

内爆与超真实取消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二者融为一体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而在媒介与虚拟技术的伴行下,这一融合(或者吞噬)的过程会比我们想象得更快。中山大学人机交互实验室主任翟振明在《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中写道,VR和MR在形态上都并非终点,未来某一天它们将再次进化,发展为扩展现实(Expanding Reality,ER)。此时人类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基于视觉的互动界面,而是一套臻于完美、与万物互联的虚拟交互系统,拟真物将填满现实的每个角落。我们将不仅生活在一个所有虚拟物都可实现操控和互动的环境中,还将拥有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现身的“化身”(Avatar)。翟振明说,化身不仅仅是一种供体验和互动的虚拟角色,还会替我们完成实践意义上的生产和生活――就像一种诞生于虚拟技术的克隆人。对“人”的替换是最终防线失守的标志,自此之后,现实世界对于虚拟成分的入侵将再无阻拦之力。传统中基于人的价值观、律法、道德标准和知识结构都将塌陷崩溃,失去效用,甚至“化身”这个词也只会存留一小段时间。很快,我们的认知中就再无正本和副本之分,而原本将一直清晰下去的世界,或许会再次迎来一万年前混沌而暗昧的晨光。

参考资料:
《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翟振明著,孔红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消费社会》[法]让·鲍德里亚著,刘成富、全志钢译,折射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虚拟现实的“仿真”“内爆”与“超真实”》段慧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互联网:认知重启”课程,2017年
The Tolkien Reader(《托尔金读本》)J. R. R. Tolkien, DelRey, 1986
《认识电影》(第14版)[美]路易斯·贾内梯著、焦雄屏译,果麦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

摘自《离线·副本》原标题“从宙斯到微软:文学、电影、神话与混合现实”,作者:白树,曾用笔名“猫爪君”,文艺学硕士,科幻作者、编辑、万用工具人。作品见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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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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