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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刺猬公社,作者 | 徐 嘉,编辑 | 园 长
6月16日9时,北京气象台发布2023年的首个高温橙色预警,这天的最高气温将达39摄氏度,彼时,路面温度将达到50摄氏度以上。
午后1点,北京三环。太阳将写字楼的玻璃外墙蒸得发亮,弹射的热量在大楼间聚拢、下沉。穿行过没有树荫的街道,手臂有灼烧感。仓皇奔进高架桥下,堵塞的车流又频频释放不满的喇叭声,尾气哄上脸,热感随着呼吸直冲胸腔。不远处的通惠河上,水印线正随着倦怠的水波,不断蒸发在热浪之中。
这也是618购物节期间的普通一天。在暑热中的北京,我们将观察电商行业的目光放在了履约的最后一个环节、快递员和用户的交叉点——快递驿站上,这是一个我们可能经常接触,但鲜少留意的地方。
快递驿站
“唔!好凉快!”戴墨镜穿防晒衫的男人一步跨进菜鸟驿站的门,光线呈断崖式下降,他短暂的失明,一时没站稳。
老二刚送走上一个取件的顾客:“里面确实比外面凉快几度。”店里大门敞开,没开空调,仅仅一台转来转去,黏了灰的风扇。
男人摘下墨镜揉了揉眼,翻出手机短信:“3杠4杠5006。”他没继续闲聊,老二也不意外,径直走向第三货架旁堆着的四个纸箱,指了指。箱子上印着硕大的杨梅,水滴和翠绿的叶子——解暑的好物。
“带小推车了吗?”
“呦,这么多啊!”男人把手机揣进裤兜,两手摊开:“没带呢…这…”
“用我们的吧。”老二依次把四个箱子搬上扫描台,“出库成功”的语音报了四次。他撑开小推车,拉到店门外,再来回四次,把杨梅箱搬上去。男人连声道谢,拉上推车,一头扎进阳光里,走了。
这样的场景,老二每天会经历百余次。
他是这家菜鸟驿站的站员,从早上9点到晚上8点半,他都在店里收件、给快递入库、贴标签、分拣、服务取件的顾客。除了过年休假,平时不过周末。
2021那年,老二27岁,在顺丰公司做快递员。
“总不能一直送快递吧,也快30了。”他和两个快递员朋友一起,接手了一家快递驿站。他们的驿站在2021年5月开张,恰好赶上那年的618和双11购物节,最忙时,一天可以收2700多件快递,每件赚1元。
收入虽多,但支出也多。1年后,因为种种原因,驿站倒闭了,老二没钱了,又来到朋友的驿站里做站员。刺猬公社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老二。
目前,快递驿站分为店中店和专营店两类。前者可能是水果、洗衣、百货店衍生出的快递服务;后者则是专注做快递业务的店面。
老二工作的这家菜鸟驿站就属于专营店,位于一家老年人居多的小区门口,主要揽收发到这座小区的所有快件。
小区共5栋楼,20个单元,约1100个住户。店里共10个货架,1个大冰柜,1台高扫机,一个吧台,后面还带一个仓库。
一个急刹稳稳停住,谷子和刀郎跳下快递电瓶车,团着几个快递编织袋跳进店里。“啊!太热了!”
两个喘粗气的小伙穿着菜鸟驿站的蓝马甲,从店后拖出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又向外冲。
“如果我很久没回来,打120!”谷子向老二挥挥手,跟刀郎坐上小车走了。 站里一共3个站员,除了老二,大多时候,另两人都在楼里穿梭。他们平均每天送500多件,高峰时期,最多可以送到800个。
今年的618电商购物节开始得早。6月以来,这里平均每天接收1000件左右的货物。6月3号这天,驿站的收件量达到了1460的高峰。
伙伴去送货,老二又一个人坐着“看家”。
驿站的吊顶缺了三块,米黄的壁纸顶部沿着水渍脱落,监控的电线在空中斜拉着,黄色的宽胶带从上面垂下来,已经成功黏住十几只蝇虫。
快递货架几乎满了,老二按照大纸箱、小纸箱、大袋子、小袋子的方式给它们分了类。
地面上有辨不清颜色的覆膜,靠近门口的部位已被蹭秃,露出水泥地。剩下的覆膜上,有泥水拖拽的印记。
街道似乎被强光蒸发了所有声音,驿站里只有风扇在摇头,快递泡沫箱的残渣被吹来吹去。
午后1至2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来取件的人也最少。眼皮开始发沉。
下午2点半,北京地区南郊观象台的气温冲上39.4℃, 打破了该站1951年以来6月中旬最高的气温纪录。
一个刚送完货的快递小哥挪着双脚,搓着地,以慢动作进入驿站。他和老二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径直把手机和充电宝按在风扇上,但很快又站立不住,一屁股坐上小马扎,长出口气:“呼……热……”
另一个快递员捧西瓜走进来,径直到驿站里的仓库去了。
谷子和刀郎晚上会住在仓库,里面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他们的朋友——大多是周围的快递员,常来此落脚,一起吃饭。听说这晚由谷子做饭,朋友们已经买好了小土豆。
西瓜切好端出来,驿站里的大家人手一片,清甜暂时盖过了这里的尘土和胶味儿。
在驿站里,大家共享一个西瓜|图源作者
“卷”在最后一百米的生意
一件货物从寄出开始,会经历卡车、飞机或轮船的运输,先到达一个市级大型分拣中心,再分至各县区的中型分配点。
那些由分配点直接聘用的快递员,会开着常见的快递电动三轮来取货。几十个快递员站在流水线的两侧,凭借快递单上的一个代码来认领属于自己区域的快件,将它们卸下流水线,装进自己电车的货箱里。
在大型写字楼群、公寓住宅区、商铺街这样,清晰好找、人流量较大、物业开放的地方,快递员可以做到精准送货上门。把货物送到位置便完成一单,多数快递公司会按照1单1元至5元的价位来给快递员发计件工资。
一些地方也会设置快递暂存电子柜。但这些柜子大多需要快递员自行注册并付费存放,每件会产生3至7毛不等的费用,由快递员个人承担。如果顾客延期未取,由快递员再次取出,这笔费用也不予退还。如果顾客要求再次存柜,还要再次付费。
举个例子来说,某快递员的单件工资是1元,只存取两次快递柜,这单就属于“亏本”。但“安全性”对于快递员来说更为重要,如果接到客户的投诉,有的公司罚款可达180元/单甚至更多,且没有申诉渠道。
在那些无法直接进入、位置难找、无人收货且无处暂存货物、又没有暂存柜的地方,快递驿站的作用就显得十分重要。因此,它常被称为“物流中的最后一百米”。
但在知乎上搜索“快递驿站”,可以看到许多收件人质疑驿站存在的必要性,也有不少驿站老板抱怨这门生意“吃力不讨好”。
要成立一家快递驿站,需要负责人找到上一级的快递分拣中心谈合作,划分自己驿站服务的区域。
快递分拣中心则在分拣时,将这些区域的快件汇聚一车,拉到站内,按件支付寄存费用。除直接拉来的快件外,也会有单个快递员出于效率或便捷性的考虑,与驿站达成个人合作。
站员们会将收到的快件按照面单备注和系统提示,做更精细的分拣:需要送上门的,就按楼栋单元分类,由站员外送;需要驿站自取的,就将快件送上货架,打好编码并发送短信给收件人。
快递公司来驿站送货,每家快递一天来两次|图源作者
所有类型的驿站收入大致来自三部分:基本寄收业务、业务达标官方奖励金、衍生业务营收。但支出却各有千秋。
在老二之前开的驿站里,算上快递基础设备、房租、人力等,他和朋友共投入17万。驿站地处回迁房区,租户多,平均每天可以收入1千3百个快件,购物节后可以收到2千6百多的件。照理说,这个收件量应该很快可以回本盈利。但1年下来,驿站还是关停了。
老二分析了几个原因:“要求送货上门的人太多了,驿站人力成本很高;很多人投诉我们,带来的罚款也多;房租又高……”对他来说,那次的创业“处处是坑”。
驿站的选址、快递公司合作数量、服务范围,这些因素直接决定着一个驿站的生死。
如今老二在的这家菜鸟驿站,选址就“得天独厚”。小区出于安全考虑,不许外卖和快递员进入。驿站因此成了居民的刚需,也成了物业的“工作支持伙伴”。后来,物业考虑到老年居民较多,就特批这家驿站可以送货上门。
他们和9家快递公司达成了合作,每天上午9点和下午3点,各快递公司的转送车会陆续抵达。就这样,驿站一天收18批货,由老二理18次货,谷子和刀郎外出送货少则4趟,多则无上限。
其实,送货上门并不是菜鸟驿站的硬性要求,是否招收送货的站员,由驿站老板个人决定,工资也由驿站老板出。但送货可以尽可能满足附近居民的需求,提升其满意程度。
来驿站休息落脚的快递员小龙,就曾因为无法送货上门,和这所小区里的住户发生了争执:“我让他出来取,说我进不去小区。结果这人在电话那头说:‘你必须想办法给我送进来!’我一听就火了,结果他蹭蹭给我来了两个投诉。哎!”
这个出生于04年的男孩已经做了4年快递员。他留寸头,皮肤咖啡色,脸颊和眼睛晒得发红。不知道是天气还是本性使然,他毫不遮掩地吐槽遇到过的“奇葩”。老二在旁笑而不语:尽管驿站得到了物业的特批,但来自业主的投诉和矛盾,也常有发生。
谷子送货回来,坐在小马扎上休息。说起和收件人的“故事”,他笑叹一口气:“我们去送货上门,最难受的就是坐电梯了!”
送货的小区共5栋楼,20个单元。每单元有30层楼,每层楼有2户,全楼共2部电梯。
因为快递太多,谷子常把一个单元的货物都先运进电梯,然后分楼层去送。有时,楼层比较集中,谷子会用快递箱挡住电梯,跑去将货物放在住户门口,再回到电梯。
就是这样,他引起了业主的投诉。“有一个退休老头儿,每天就在楼里转悠,经常逮我。一看到我就说:‘又是你这个小混蛋!’有阿姨也会猛敲电梯门,在楼上催我,骂我又挡电梯了。”谷子是东北人,说起故事引人入胜,幽默的语气盖过了情绪。“做快递,啥人都能遇到!”
整装待发的驿站小车|图源作者
快递公司的送货车来了,他起身去拿巴枪,开始理货。在站员和快递员们的手里,巴枪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它可以记录货物的物流、出入库情况,同时还能连接小票打印机,将每个货物信息和上架的标签一一对上。
老二的巴枪扫一个快件,报一声“XX快递”,小票打印机就吐出一个标签。有时遇上“精准件”或者“专送件”,老二就把快件扔给谷子。这是驿站用来标记收件人的方式。喜欢投诉的、拒绝放在驿站的、必须送货上门交到手里的……巴枪和站员们都记得。
下午3点,来取快递的人变多了。原本枯燥的店门前因为有人来往,变得没有那么闷热。
快递驿站,最懂社区
坐在菜鸟驿站的角落,会比在街道上看人有趣。
这里需要人们驻足,张口交谈,产生碰撞。但交流又直奔主题,人们不会共处太久,从而让谁肩负起社交的压力。
每一批快递上架后,最先来的总是老人。
那些穿着家居服,踩着拖鞋,拉着小推车的老人们,总是先进驿站站定,再摸兜掏手机。左手握屏,右手划,点几下,再眯眼念出条码。这些手机的字体很大,有时站在两米外也能看清。
老二总耐心等着。有时,这些老人会需要帮助。
“你好小伙子,我没带镜儿,你看这是几?”
“你好,我来拿一个……韵通快递?”
“小伙子,我不会弄这个,你能帮我找找吗?”
牵着狗的阿姨走进来:“你好,我要退货。”老二接住一看,指指门外:“这个是退给那边快递员的,您拿给他。”
阿姨走了,头发花白的蓝老走进来:“你好!取件码XXXXXX。”拿到快递,他没走,仍眯着眼看手机,一脸疑惑,站在门口正中足有5分钟。
“你好,我这个是不是还没拿到?”他终于抬起头和老二说话。
这个耐心的站员接过手机:“您这个今天刚发货,还拿不了。”
蓝老恍然大悟,点点头,连声道谢地离开。
老二以不急不慢的速度处理着一切,终于坐下来休息一会。他手里的西瓜放下好几次,啃了好几次,才最后吃完。
“你像是社区老年人的智能手机使用助手。”他对这个称号表示赞同:“是的,有啥不会弄的,来就行。”
一个女人走进来:“能帮我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外面柜子里没有我这个快递?”
老二轻车熟路:“你这个六位数是我们驿站的,八位数才是门口丰巢柜的。”
“你们不是一起的啊?” 驿站的门口立着一排丰巢柜,这是顺丰公司的业务。
丰巢柜的取件人常找到驿站来,驿站的取件人也有时会错跑到丰巢柜。 除了偶尔把人搞迷糊,老二觉得,这两项业务间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有的生鲜产品或大件没办法放丰巢柜,就只能送来驿站。驿站不向顾客收任何费用,更方便。”
穿舞蹈服的小女孩长腿长脚,在驿站“亮相”。明天是健美操比赛,她和爸爸来拿网购的舞鞋。跳上驿站的蓝推车,女孩在上面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摆出健美操的姿势。又跳下车,她大喊“爸爸!这里有一堆濒死的多肉。”
这些多肉植物,是社区团购推广方放在这里,用来推广小程序的。“我告诉他们0元送,他们做成1元购。现在也没什么人愿意点开,特别是还要注册,就很麻烦。”
用于推广社区团购的“1元购”多肉植物|图源受访者
满头大汗的妈妈走进店里,一手拿充电线和手机,一手拉着孩子:“您好,我们经过这里,手机没电了,可以在这里充下电吗?”
老二招呼她坐进吧台充电,小男孩来到冰柜前:“妈妈,我想喝饮料。”里面摆着站员喝了一半的汽水、南瓜、冷面、杂粮。嘴馋的小男孩失望地返回坐下。
店里没有零售业务,冰柜是另一家社区团购的推广方放在店里的。扫码进群,即可任选冰柜里的一样食物。这看似比多肉有吸引力,但老二不看好它:“取快递的人其实就那么多,每个人只能扫码进群一次,领一次礼品,很快就饱和了。”
冰柜里装的是用于推广社区团购的赠品,蓝莓最受欢迎,早已被领完|图源作者
在申请菜鸟驿站入驻的官网上,官方介绍,驿站的巨大流量能带来快递之外的新商机。这让驿站成为社区团购、广告和零售的必争之地。但实际看来,这些业务在此进行得并不顺利。
谷子从前工作的驿站,以及老二过去倒闭的驿站里,都曾接过社区团购业务。但两人如今都说:“以前最头疼的、最麻烦的就是社区团购!”
社区团购的上游供应商,会将货物打包送到驿站,由站员自行分装顾客的订单。那些日子里,谷子爬上爬下送完快递,回到驿站,还要分清“普罗旺斯番茄”和“番茄”、“小油菜”和“上海矮脚青”的区别:“本职工作都做不过来,这个还脏、乱、忙!”老二一边扫地,一边应和:“太费劲了!”如今,他们专心做驿站,再不想开任何衍生业务。
快递驿站的前任老板曾在店里开了零售货架,但不少货品最后都丢在店里,无人问津|图源作者
下午5点,门前的太阳光线逐渐减弱,有穿校服的孩子汗津津走进来,后面跟着背书包的家长。他们在这里拆快递,拆出衣物、水果、猫砂、玩具。给手机充好了电的母子也在这时向老二道谢,离开。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以后更不会有交集。
这里的工作大多时候枯燥、重复;只有人的到来可以给平淡带来变调。甚至误解和冲突,也会因为稀少而显得“有趣”。但驿站驿站,地如其名,人们不会久留。他们大多依靠快递上的名字和地址给彼此留下印象,在短暂的几秒内链接,又成为过客。
鲜有顾客知道老二喜欢下班后去钓鱼。老二也不知道,那个跳着来取件、走到门口就忘记取件码的小孩叫什么名字。
落日后
下午6点,取件高峰期。
京东的快递员在门口的空地上,将快递逐个铺开,挨个给收件人打电话。
老二远远看着他发呆。“有的人不喜欢把快递放在驿站。但他这样一个个打电话,太麻烦了,还不如都放在驿站效率高。”
京东和顺丰公司对快递员有严格的送件规定,除非收件本人要求,才能将快件放在驿站,否则必须要将快递送至手中。
半小时后,三个快件被京东快递员送进了驿站。但其实,京东的快递员或公司,与这家菜鸟驿站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不久,一个男人来到驿站,“取个京东。”
谷子找到快递,递给他。“这个不是我们驿站的件,就是帮忙……”男人没听见后半句,已经走远。
老二大多时候面无表情,只在看到小孩的时候笑。一个扎哪吒辫的小女孩,常急切地跳下妈妈的电动车,来到驿站里报数字。没走两步,她回头问“多少号?”然后再跳上台阶。
“每次进来就忘了。”老二偷笑。
这次,小女孩可没忘。她跟着老二找件儿,双手扒着吧台,把下巴放在手上,仰头看老二给快递出库,然后蹦跳着跑上妈妈的电动车。
除了那些友好的交谈,温馨的生活片段,大多时候,人们只是直接站进驿站,头也不抬地报出一段数字,头也不抬地离开。
“人们在这里来来往往,我还没和谁真的交上朋友。”老二坐在蓝色推车上,一手拿快递巴枪,一手把系扣弹开又按上。周围突然很安静。“我想,这和我的性格有关系吧。你拿你的快递,我做我的工作,谁也不打扰谁……这也挺好的。”
来北京这些年,他没有社交活动,也没有新朋友,唯一的爱好,是和发小老三在下班后去通惠河边钓鱼。那里的河水有怪味儿,钓到的鲫鱼没法吃,他总把它们钓上来,放回水里。晚上10点,沿岸漂亮的灯光会全部熄灭。
“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前不久,老三回到老家河北结婚,他没有鱼伴了。
脚蹬地面,跟着推车前后摇晃,老二在发呆。
驿站8点半下班,还有2天就到下一个618购物节的忙碌期。那时,老三会回北京来驿站帮忙。只是那几天忙,没有空一起去钓鱼了。
(文中老二、谷子、刀郎、小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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