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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那艘小飞船紧挨着上升界内壁一个小凸起的末端,上升引擎的功率被限制在最低程度,刚刚好能维持住这种脆弱的附着状态。
如果要用比喻的方式来描述,那么这就像是在初生的钟乳石尖上挂着一颗水珠。但用钟乳石来形容上升界的内壁并不妥当,这会让不了解的人误以为它像石灰石一样脆弱。可事实上,对于飞船来说,它远比玄武岩更坚硬致密。至于上升界本身,这个宇宙级尺度的网状结构,曾有古书将它比作金枪鱼或者牛肉肌理中的雪花,不过这大概只有如今还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能听得懂。
总之,语言是如此局限,这种不精确的表达方式最后只能是词不达意,横生更多误解。
巴兰不需要借由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认识自己当前的处境。二十年前,他就出生在上升界里,与他的许多祖先一样。帝国管他们这类人叫“太空族”,而称这个族群为科尔玛尼人。但这些模糊词汇对巴兰来说毫无意义,帝国历史学家只是根据其所见到的某一个时代片段编造了它们。了解“太空族”的只有“太空族”,生活在遥远星球上的人对上升界和银河荒凉角落的真实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与他的祖先不同,巴兰并不依附于贫瘠的恒星生活。他属于已经迁入帝国疆域的族群,被获准居住在富裕的行省。但这项权利最近因一些事变而被剥夺了,这让族群不得不退回上升界以求生存,他们也在这里寻找复仇的机会。
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摆在巴兰面前。
“很接近了!”监听员的声音打破了指挥舱内的寂静,“相对航向三洞六,三分钟后通过船艉!”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由传感器阵列采集到的上升界内壁振动数据被转换成可视化图像,横竖坐标分别代表方位和时间。一条深色线条顺着时间轴逐渐从背景中显现出来,它的信号特征与塔尔塔罗斯四型上升引擎相吻合,这种引擎是货船的常见配置。
“前进一。”巴兰下令,“我们绕进去。”
驾驶员推动车钟,稍稍提高引擎功率。作为飞船与上升界内壁之间粘合剂的力场开始扩大,如蜗牛的腹足一般带动船体向前航行。
他们离开“小丘”顶端,顺着先前攀爬上来时走的那条小径下降。在他们背后,塔尔塔罗斯四型所制造的巨大力场的边缘漫了上来,双方擦身而过。飞船在“小丘”底部回转,从后侧切入对方航道。就像两颗液滴因为表面张力而结合,包裹着双方的力场泡也在接近的一刹那融入彼此。融合产生的振动,对塔尔塔罗斯四型的主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巴兰和他的船员们却必须勒紧保险带来防止自己被从座椅上甩飞。
大量情报涌入战术计算机,它们来自飞船的热源侦查设备。力场中的目标不是一个,而是十三个:一艘货船和它的护航小队。
“可算逮着啦!”巴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撤退!立刻通知格里塞尔达!”
2.格里塞尔达
一支四十艘飞船的小舰队在虚空中滑行。它所处的位置是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荒芜领域,只有宇宙背景辐射与他们为伴。这是孤寂之地,任何亚光速飞行器都不会脱离恒星这么远。而这些飞船都只装备了最低标准的轨道力学推进装置,它所能提供的速度变量与它们所处的位置相比根本是沧海一粟。飞船沿着引力牵引的轨道飞速运动,轨道与速度共同构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使他们无法去到任何地方。
历史上,有无数飞船像这样永久地滞留在星际空间。上升引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停止工作,使它们掉出上升界。冷寂的宇宙成为其坟墓。
少数遇难船成功修复了引擎,但这段时间里上升界与现实宇宙之间已经积累了太多偏差。最终得救的幸运儿既要有足够到达安全出口的燃料,又要能在完全陌生的区域正确导航。这些船都成了各自所处时代的传奇。
事实上,有些航线被开发纯粹就是因为意外。
当下,小舰队所处的位置,大概也曾出现在某个探险者遭逢绝境后又柳暗花明的冒险故事中。在这里,上升界与现实宇宙之间的偏差增长较慢,但还称不上是一处稳定的出入口。况且此处远离任何恒星,又不接近贸易线路,因而毫无经济价值,于是多数导航图都直接将它忽略了。
新近发生的事情带来了一些改变。主政星区七年的马格努斯·康斯坦提乌斯将军被他的儿子普布利乌斯刺杀,而普布利乌斯又被将军的手下卡西乌斯处死。局势波云诡谲,内附的科尔玛尼部族也被卷入其中。部族的一支同卡西乌斯结成同盟,而另一支则成为他攫取威望和权力的牺牲品。卡西乌斯的军队威力强大,但随着补给线不断延伸,被害者终于找到了可以反击的软肋。
这支小舰队不是遇难船,它们是科尔玛尼人的猎杀队伍。领导这支队伍的是格里塞尔达,她也是遭受屠戮的族群的女王。她派侍从巴兰进入上升界侦查,而其余部队停留在外面等待。
伏击结果取决于对时机的把握。部队在星际空间停留的时间有限,为了维持进入点,需要持续使用轨道力学推进器。在耗尽燃料之前,留出的窗口时间不足五个小时。
终于,在即将徒劳无功地返回基地的时候,巴兰的飞船带回了好消息。
一艘货船与十二艘护航舰。护航舰都是没有上升引擎的小型军舰,它们比科尔玛尼人的飞船更小更灵活,但只能在货船的力场内部活动。
格里塞尔达为这次伏击集结了她的卫队,另有一些船舰来自议事会委员巴布塞尔麾下,由他的长子巴伦德率领——此人也是巴兰的兄长。这支军队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精兵强将,也是格里塞尔达最能信任的人。自她结束人质生涯,从康斯坦提乌斯将军处回归部族以来,他们就始终拥戴她,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所有飞船立即启动上升引擎。随着功率增大,力场相互融合为一,形成一个庞大的泡状领域。眨眼间,飞船已从现实宇宙消失。它们渗透过上升界的外壁,潜入了网状空间内部。进入位置就在那座“小丘”附近,与航道之间略有误差,但不碍事。货船已经向前航行了一段距离,但塔尔塔罗斯四型在内壁上留下的痕迹尚未消退。跟踪航迹就可以追上目标,以货船的速度是绝对无法逃脱的。
猎杀部队携带着被称为“巴力斯塔”的远程投射武器。它是一种装备上升引擎的无人载具,可以跨越力场泡投送战斗载荷。如果此时,顺着货船留下的航迹发射“巴力斯塔”,大概顷刻之间就能将目标毁灭。但格里塞尔达并非为了毁灭而来,况且“巴力斯塔”本身也过于昂贵,她不打算在这场战斗中使用它。
“全体,二列横队。”女王从她的旗舰发出命令,“前进四。”
包裹着所有船舰的橄榄形力场泡不是像柔软的无脊椎动物那样在内壁上蠕行,而是如巨轮一般向前滚动。飞船都高高漂浮起来,尽可能远离内壁。因为当列成队形全速飞驰之际,它们没有余裕闪避任何障碍。监听阵列已经失效了,它能采集到的只有本舰所发出的嘈杂之声。
格里塞尔达端坐在她的指挥台上,全身紧绷、牙关紧咬。她在等待着,就如同指挥舱里其他所有人一样地等待着——等待力场泡交融时的颠簸。
就好像是猛然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不过那墙壁不是硬的,而是由厚厚的黏胶构成。飞船剧烈倾斜起来,船壳由于受压而发出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失事。姿态修正引擎全力喷射着,运用蛮力将船身扭回正确的航向。
热源、电磁与激光回波所构成的复合信号接连出现在屏幕上,十三个,一个不少。
从冲击中恢复过来的格里塞尔达,对指挥频道喊出了激动人心的命令,“全体,自由射击!”
每艘飞船都深陷在力场泡融合所产生的浪涛中,泡内的空间被反复扭曲,射击参数解算也变得缓慢。方程式在火控计算机的芯片中翻滚,带动姿态修正引擎不断改变船头指向。船首的炮门被打开,巨大能量在氘核中子炮那纵贯整个船体的磁力加速管中积聚。
一束又一束,无形的死亡射线在力场泡内划出不规则的波浪状弹道。仓促间的射击并不精准,但仍有三分之一敌舰被第一波射击命中。中子束贯穿它们尾部的轨道力学推进器,磁约束器被破坏,聚变燃料在船体内爆炸。转瞬之间,这四艘船便被微型太阳吞没。
剩下的敌舰在奋力地回转着,试图转过头来使用它们的主炮回击,但却把柔软的肚腩完全暴露在炮火之下。这些人不是卡西乌斯麾下能征惯战的军团,只是从卫戍部队中临时抽调来凑数的。他们似乎从未想过突袭会来自后方。
聚变爆炸产生的海量辐射充斥着整个空间,甚至暂时将双方发射的干扰弹都盖过了。搜索系统努力排除着虚假目标,火控数据源源不断地流向火炮和导弹,让它们倾吐出阴冷的死亡。
指挥台上的格里塞尔达透过屏幕目睹着杀戮,此时的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战斗的命运已经落入每一个舰长,乃至每一个船员手中。剩余的八艘敌舰,它们有的炸成一团火球,有的则木然地飘荡在半空。为了确保后者确实已失去战力,更多中子束被射向它们。力场泡内部的空间被双方投射出的能量炙烤着,温度急剧上升,让飞船的散热板近乎无法工作。为了消解武器射击带来的巨大废热,宝贵的冷却剂不得不被直接排出船外。
战斗渐渐停歇下来,而敌人的抵抗其实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消失了。所有敌人都已经消灭,只剩下干扰弹的虚假讯号还如幽灵般在空间中飘荡。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格里塞尔达去掠取她的战利品,但掠夺却不能令她感到愉快。
在船员们的欢呼声中,她苦涩地想着,这些货物能让她的人民再生存多久。
3.卡西乌斯
卡西乌斯和康斯坦提乌斯将军一样都是归化民的后代,他们的祖辈因其骁勇善战的名声而被帝国招募成为同盟军。他们二人的关系始于十二年前,当时卡西乌斯才刚满十五岁,而康斯坦提乌斯也还只是分舰队司令。康斯坦提乌斯收这个男孩作养子,此举标志着他得到了一个族群首领及其麾下二百艘船舰的效忠。
卡西乌斯的军事生涯从分队旗舰上开始,五年之后已经被拔擢至旗队长的位置。前任将军被刺杀后,他作为康斯坦提乌斯的先锋部队在事变中立下汗马功劳,兵不血刃就铲除了所有阻碍。
康斯坦提乌斯就此登上宝座,以他的旗舰为王庭统治着星区。他从未宣布脱离帝国,帝国也始终认可他的将军头衔,这个半独立王国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存在了七年。
这个僭主或许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能死于非命,但不曾料到杀死他的子弹竟来自他儿子的手枪。他早已不记得多年前给儿子的那顿鞭打,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皮鞭会变成子弹回到自己头上。
康斯坦提乌斯倒在他旗舰的居室里,而朝他开枪的普布利乌斯也没能活着走出房间。将军之子的死替卡西乌斯掩盖了秘密: 即使是忠诚的左膀右臂,也会在主人不知不觉中叛变。
卡西乌斯与康斯坦提乌斯是相同类型的人。岁月没有让他们变得安于现状,反而使他们更加渴望权力。卡西乌斯要做的事情与七年前一样,他对此丝毫不觉得厌倦。
一场清洗旋即展开,将军的亲信多数被捕,他的家人也难逃厄运。
将军的后代共有三人。除了当场被杀的儿子,还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姐姐和十四岁的妹妹,她们的名字都叫康斯坦提娅。姐姐在十五岁时被送往地球,在皇帝的宫廷中充当人质,那也是她父亲登上权势顶峰之后的不久。而妹妹则于十岁时同科尔玛尼人的王子结亲,以此换取联盟。科尔玛尼人的老王如今已死,族群分为两部。其一由王子奇力瓦伦塔统帅,他们人数较多;其二以老王的女儿格里塞尔达为头领,他们是少数派。
卡西乌斯要求奇力瓦伦塔送还将军之女。作为补偿,他将派一位他的女性家族成员前去与他成婚,由此也将订立新的盟约。王子接受这笔交易。于是,小康斯坦提娅被以意图谋害丈夫的罪名逮捕,随后交给了卡西乌斯,她很快便被处决。
而另一边,事情就更复杂些。
大康斯坦提娅作为人质,名义上被交给皇帝,实质上则是交给禁卫军长官克劳迪乌斯。同样地,她父亲的军队也向禁卫军长官和他的金钱效忠。自被送抵皇帝宫廷以来,七年中她都居住在地球上空的轨道站,由禁卫军看护。这当然是种软禁,但待遇也很宽松。乃至于父亲替她与禁卫军长官之子,一个现在年仅十四岁的男孩,定下亲事以强化同盟关系。
卡西乌斯需要军队来应付局面,又需要金钱来应付军队。给军队加薪的诺言是一把双刃剑,它的其中一刃已经杀死了康斯坦提乌斯,而另一刃正在威胁卡西乌斯自己。逻辑的链条指向了唯一一条出路,他必须得到禁卫军长官这个盟友。问题在于,如何才能让禁卫军长官认为这笔追加投资物有所值?
十二年的军事生涯让卡西乌斯懂得军人该如何获取威望。他发动军队攻打格里塞尔达的族群,而奇力瓦伦塔对此袖手旁观。这是他们已然达成的默契。篡位者赢得胜利,而老王的儿子兵不血刃地除掉竞争者。
格里塞尔达孤立无援。她被迫带着人民迁移,依靠沿途劫掠为生。这是一场无望的战争,胜利对他们而言遥不可及。
卡西乌斯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到地球,让帝国中心的大人物认可了他的价值。宣判康斯坦提乌斯将军最后的遗族死刑的命令从禁卫军长官的书房签发出去。这份命令被交给了亲信侍从,那人即刻领起一队士兵朝康斯坦提娅居住的别墅出发。
命运似乎就此尘埃落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