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深邃幻想| 我们之中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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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深邃幻想| 我们之中的狼

半岛的西端远眺大海,与半岛北面的群山遥望,正是在这临海的高地上,雄踞着圣雅各伯大圣殿(basilica sant iago)。这座庄严伟大的圣殿如同一座山,从城镇民居与宫殿市政厅组成的岩石之海中拔起,有如被礁石环绕的孤岛。这被称作君王(basilica)的殿宇不愧它的威名,大陆西岸的一切居屋都向它俯首,无数朝圣者自诸国度诸路途如潮水般涌来,向它朝拜。他们或杵着手杖,或背负苦刑架,只把它高贵的颅顶视作目标,就好像海中的水手,或荒野里的牧羊人,仰望皇后头顶冠冕所装点的群星以寻求方向——这也恰好应了它所入座的这山的名称,群星的坟墓(campus stellae),此名是因数度之前曾有明星陨落于此。香客们涌入外院的大门,他们以约旦河水洗礼,在神足前供灯,在圣者的遗骸与宝座下忏悔宣誓,十几个人合力推动在大殿内燃烧草药以驱散瘟疫的大吊炉。他们所寻求的乃是罪过的赦免,而这座圣殿亦闻名于赦罪灵验。

隐修士瑜罕难(yuhanan)习惯在早上的时候坐在圣殿内院大门高耸的廊柱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流入院内。他喜欢早晨的时候在廊下漫步,然后坐在廊柱边眺望日出,清凉的晨风令他头脑清醒。等到快中午的时候,他就会回到田地中劳作,夜晚则在庐庵中为其他僧侣进行教学和指导。在他于廊柱边乘凉的时候,他会观察前来朝圣的香客,给一些迷茫的香客以精神上的指引,又或者单纯扮演交接人员的角色,提供各种方便服务。这些香客时常会看见这样一个穿着素袍的老人坐在那里提供服务,也受到他的指引,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老人却是僧众院落内享有赞誉的教师。

今年前来的朝圣者人数似乎有报复性的增长,前段时间因为部分地区蔓延的瘟疫造成的戒严导致许多人无法前往,而现在正是来进香的时候。就和前几日一样,大批大批的朝圣者用黑色兜帽遮住头顶,在谦逊之中登上台阶,走入大门。但就是有人与众不同。那是个长发蓄须的男子,不甚严实的戴着兜帽,矫首昂立,他先是踯躅不前,随后又缓慢的沿着阶梯边缘向上,与一旁低头涌入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最后,这男子在进入圣殿许久又从大门出来后,转入瑜罕难所在的门侧走廊,略有所思般的观摩浮雕壁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

“愿和平归于你,我的兄弟,你在寻找什么?我希望知道有什么困扰你,我看看能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瑜罕难向这位男子打了招呼,打断了那名男子的沉思。

那男子注意到他,以及此时也在这走廊上或站立或席地而坐的其他几个僧侣。

沉默片刻,这男子开口回应了他。

“确实有事情令我困惑,或许我会在这里找到答案,也可能不会。”

“请说。”

“前段时间在北方山麓中爆发的瘟疫,就是那令人变成怪兽的瘟疫。它最初是在好几个山中村落之中爆发的,随后向外扩散。正如你所知的那样,这是一场诅咒造成的瘟疫,任何罪行和恶念都会造成污染和变异。”

这几个僧侣安静的听着。最近几日他们已经听过了很多关于这次瘟疫的内容了。许多人为了寻求洁净而前来赎罪,但更多的人是为了祈祷自己不会沾染,或是感激自己大难不死。他们之中一些人自称亲眼见过猎人们如何清洗受污染的村庄。

“最初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在阿尔巴拉山谷的村庄里有一个人,他以贩售草药为生,每日所做的不过是上山挖一些草药,牵着猪去找那些没人要的根茎。他时常会缺斤少两,或在他的草药里面加一些其他的杂草来多骗一些钱,这些都被他写在他随身的秘密账本里面。但他也会给一些客人更多的草药,或是赠送他们其他小礼物,表达自己的善意,也有村民会在他予以帮助后赠他一些生活物资,这些也被记录在账本里面。他也为假账目骗过帝国的税官而暗自喜悦。这样一个人,应当不能算作恶人吧,尽管他的一些行为确乎是所谓罪行,但并不严重。”

“当瘟疫刚刚流行起来的时候,一开始,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蜂拥着去买药,一开始还是买的治疗筋骨的药,这种药断供以后又开始买治疗内脏的药,更随后甚至连感冒的草药也买下来。就短短一天时间,买的他的药都空了。他虽然为之欣喜,但他也为瘟疫而恐惧。于是他和许多人一样,逃离了村庄。”

“要翻越连绵大山是非常困难的,而那些变化了的怪物手脚比人矫健。他亲眼见到怪物袭击了一辆驴车,看见成年人被怪物杀死,只有躲藏起来的孩童幸存了下来。他没有带走那孩童,因为孩童很麻烦,只会减慢逃生的速度,他还拿走了车上那些死者的生活必需品,因为死者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他任凭那个孩童在没有物资的情况下在山里流浪,迷路,即使是被野兽或怪物杀死也不管。”

“但这种恶念和愧疚一旦出现,就很快占据了头脑,令人陷入不断的自我攻击之中,难以专注于他在做的事情。他不知道这是被感染的初步征兆——那时也没人知道。他在逃跑的每一日都在回想起那个孩童,他一直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人再恶也不能让人将死而不救,而且他带走的是那孩童应有的物资,即使自己拿走了也有道义带走那个孩童。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没办法这么做,他为了自己的生存必须带走这些货物。从那一日起,他的头脑就充满了混乱,并常常遗忘事情。为了对抗这种情况,他将他重要的想法,每日发生的事情,他的计划,目标以及他的资源,都记录在他随身的账本上。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保持些微的理性,每次看见自己的文字,就让自己想起自己是谁并且该做什么。”

“但不幸的是,瘟疫蔓延的速度比他双腿行走的速度快多了。当他在幸运中躲过好几波怪物的狩猎,翻过一条山脊,抵达又一个村庄时,他发现那里只剩火后的废墟。人们焚烧了房屋,带走了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在水井边的空地上,他看见了一个被打断腿的人在地上爬。那个人已经变异了一大部分了,人们在恐惧中打断了他的双腿,任由他自生自灭。这个草药商人一开始躲着这人,在四处捡起能用的东西。他听见那人在大声咒骂,越骂越怒,并且他也意识到那人发现了他。那人先是咒骂所有打断他的腿又抛弃他的人,随后咒骂瘟疫与神明,再后来他咒骂这见死不救的草药商人,并狠狠的咒骂说要在彻底变成怪物以后追杀所有这些人,先从这最靠近他的草药商人开始。出于恐惧和长期压抑下的积怨,这草药商人的情绪由恐惧变为愤怒,他小心的靠近了这瘫倒的感染者,用他找来的石头结束了感染者的性命。”

“当然,正如我们能猜到的那样,恶业已经铸就,他的所有这些恶意和罪行都成为他变异的第一步。他此时更理解那人的咒骂了,因为他身上的疼痛让他的心中更多狂暴的声音,他只想痛痛快快把这些汹涌的恨意和不满发泄出来,那些他遭遇的所有的痛苦。但他不能这么做,他还不是失去理智的野兽。在恨意汹涌过后,拍打而来的则是更多的悔恨,对于曾经可能可以实现却没有完成的事情,例如对那孩童的营救,或击杀那断腿者,时刻折磨他的头脑,令他难以入眠。但他必须活下去,他仇视这些令他不快的人和事,这些强塞给他的道德责任,他不能让这些悔恨侵蚀他。在这悔恨过后,又是一轮的恨意掠过。他就在这双向的浪潮中被反复拍打,激荡着他疲惫的心。”

“随后发生的事情加剧了感染。一些河谷城镇以外人带来瘟疫的理由对外人关上了大门,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人们聚集在大门前请求开门,但他们换来的只有辱骂和攻击,而冒险进入城镇的人也被吊死在城门示众。在逃难的过程中他也会建议一些其他的逃难者从上游翻过山麓渡过溪流,以在一日时间内快速通过森林,直到他顺着河谷来到下游才知道暴雨导致的涨水令森林难以穿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其他人一起去捞顺水飘来的物资。为了生存,他也曾砸碎酣睡中另一位感染者的头颅,即使此前他曾将自己的食物分给这个人以确保大家都能幸存下来。他也见到有人以保护或畸变等因素为名,对他者进行胁迫,控制和伤害。他也曾在无可奈何中答应临时结伴的同行人,将队伍中情况最恶劣的人丢给穷追不舍的饥饿怪兽,以躲过一劫——他也曾劝阻过同伴不要去吃新鲜的尸首,即使已经缺乏食物。最后他不得不逃离这群人,因为后者的行径已经和怪兽无异,感染加剧造成的对于血肉的饥渴折磨他们所有人。他每到夜里都会用小刀刮下身上长出的越来越浓密的毛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在最后还能看上去像一个人的样子,能支撑到救援和医疗抵达。”

“他最后在独行中远远的看见了代表教会和帝国的旗帜。他明白那是最后得救的希望。他要穿过森林,抵达旗帜的所在,向他们寻求救助和医治,并向他们诉说发生的一切。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带着账本的商人的外貌已经和正常人类不大一样了,所以他还没看见任何一个医疗人员,就被发现他的先遣队的猎人远远的开枪打死了。”

“真是悲剧。”一位僧侣感叹道。“但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那位先遣队的猎人,他是第一批进入感染区域的人,是第一位深入感染区的猎人。你们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在知名以前就已经被除名了。他是帝国和教会的耻辱。他深入了感染区,在发现了这片远离人类法度的土地以后,他深深的被这种无法无天的人类生存状态所震惊,并适应了这种生存模式。掠夺,厮杀,成为了他的生存基调,他无差别的杀死所有感染区内的人或兽,并掠夺他们的财产。因为在他眼中,这些人或兽已经不再是人,或迟早不再是人,他也如此告诉那些随后进入的猎人。当最后他被著名的教会猎人萨尔瓦多(salvador)追捕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人的形象了。在听取了他的忏悔后,萨尔瓦多将这个野兽绞死在山丘上。而正是在这个第一猎人的忏悔中,萨尔瓦多知道了这个商人的笔记本,以及第一猎人的事迹。这个商人的笔记本正是这位第一猎人探索感染区最重要的参考文本,后来也成为萨尔瓦多保留的重要的文本之一。也因此,萨尔瓦多是著名的教会猎人,但他实际上并不是因为猎杀怪兽而有名,他真正是作为猎人的猎人这一身份知名的,而这位第一猎人就是他第一个奉命猎杀的猎人。”

“原来如此,想必你也是教会的猎人了。传言教会的猎人萨尔瓦多是在狩猎之中负伤死去的,你可以跟我们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另外一位僧侣询问说。

“这正是萨尔瓦多被称作教会的猎人这一尊号的原因。萨尔瓦多猎杀了许多的猎人,野兽,还有那些怪兽,按照帝国的法律处死了他们。但他无法理解和容忍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因为无论是野兽还是怪兽,他们都是人,至少曾经是人。他看见人类做出这些残暴的事情,看着那些被驱策着去猎杀这些人的猎人做下了等量残暴的事情,而他又为了终结这些暴行而猎杀,甚至因此而闻名。他想要去守护一片秩序,去建立秩序破除这个困局,但只要这瘟疫一日盛行,他就无法做到这点,因为他面对的只有失去理智的人,失去理智之人则与野兽无异。现实拒绝了他的理想,因为即使帝国再强大,再能维持这个秩序,也不可能保证每一个人不具恶业。帝国只能净化这片区域,直到整个瘟疫平息。但正如你们所见,至今瘟疫仍未平息,我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的内心为他所见的和自身所做的一切罪业蒙上一层罪,所以,为了赎清他的罪业,他请我用枪杀死他,就好像他杀死那些野兽一样,并将他埋葬在高岗上,以免被失去心智的野兽所吞食。”

众僧侣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的盯着这个猎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所以,这是我的困惑。”猎人平静而缓慢的说道。“在目睹了这一切以后,我应如何相信,罪业会被净化?我曾走遍大大小小的朝圣地,我曾见到感染区内纯净的泉水在人迹消失后再度流淌,而该泉水在干涸和污染前就是用于净化罪业。我该如何相信这些?我慕名来到这座大圣殿,最负有盛名的赎罪之地,希望在这里找到答案,但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与我在感染区内看到的圣地不同的东西。依然是洁净水,是油灯,是忏悔室,最多只是添加了一个香炉而已。既然感染区内的圣地都不能挽救那些感染者,那我为何要相信这里的这些只是规模大点的设备可以实现许诺的拯救?虽然我是教会猎人,但教会所许诺的一切对我来说恐怕已经没有意义。在如此沉重的罪业面前,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没有任何意义,罪业的因果链条也无法在此终结。我只是看见教会牧养的人群有着盲目的信。”

“或许,我可以提出我的看法?”瑜罕难说。

“请说。”

“在我看来,要点正如你最后所说的。”瑜罕难微笑着说。“就在于信(pistis)。”

“我不理解。”

“正是因为信,所以才有了净化的可能。正因有这可能,只需做出契合可能的许诺,便能实现净化。”

猎人笑了一下,上扬的嘴角露出了獠牙的尖稍。

“我见过无数的鲜血,在我手中咽气的人与兽不知凡几,在经历如此的沉重后,在继承了这累积下来的厚重罪业后,这轻飘飘的话语难以令人信服。”

“罪因心起,亦因心终。信虽看似梦幻,但正是凭借信,救赎被许诺和完成。正是凭借信,这种种奥秘得以施展其无穷威力。教会和帝国能存续至今,其基础并非谎言。”

“恕我直言,这番话与梦话无异。或许我问错了人,对于没有见识那般惨烈景象的,没有见过瘟疫凌厉的,确实不知道它的威力。”

“有可能。”瑜罕难微笑着回答说。“希望你最终能找到你的真实答案。”

在临近中午的时候,瑜罕难和那几位修道士离开廊柱,前往田地进行例行的采摘工作。在顺着廊柱行走的过程中,一位僧侣发问了。

“抱歉,可敬者,我没有理解之前和猎人的对话。信究竟和这罪业瘟疫有什么联系?”

“瘟疫罪业乃是尘埃,而挽救人的乃是自具的光明。信便是火炬,点燃以放出这光明。”

“那么这信可否治愈和净化瘟疫,将一切还原,正如许诺的那样?”

“当然不行,这也并非是许诺的内容。沉积下来的淤泥就是所谓的历史,就是所谓的原罪。那已经病变的,也很难回转为病变前的健康肢体。”

“既然历史是原罪,而仪式显然又无法改变历史,那么赦罪的仪式和朝圣不就完全无用了么?这岂不是在说,信乃是妄言,正如猎人所说的那样?”

“不是。既往已去不可追,但来日仍可待。重要的不是已有的一切,而是此刻的发心。帝国和教会就是建立在信之上的,正因为有着信,所以具有了可能。”

“若是这样,瘟疫要是累积到几乎灭亡整个帝国和教会的程度,帝国和教会又该如何存续?”

“若你深入瘟疫中心,将会发现其中的澄澈之处。正如猎人所说,清泉反而自感染区涌出。对大顽疾自有大药可医治,这大顽疾的药便在其之中。”

“但无人可用于净化的清泉,对已经死去的帝国和教会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它并不能挽救帝国和教会于危难。”

“若真有那时,无人能拯救教会,也无人能拯救帝国,现有的要被颠覆和摧毁。秩序将要重建,届时秩序将非此时人手所造。人不是神,不能把握一切,也不尽能知。不要试图去参与去抵抗,让事物自然发生,但要注目你内在的泉眼,那就是令你不会干渴的水,它是在上之国的大门,保证你的自由。”

“我不太明白,但如果就连个人通过逐步累积也变成完全失去心智的野兽,难道还可以注目于所谓内在泉眼吗?”

“正是你内在的泉眼保证了你不会完全堕为怪兽,这保证就在于信,它就会是最后的火炬。如不生信,亦有止断大灭,以存在诸多矛盾对治,可灭杀心中恶意。观摩恶意,及至于穷,亦可灭之。若能如此,那么信也自然建立了。而即使身落野兽,只要一旦生信,就还能被从中救出。这要信的不是其他,而是相信泉眼,也就是相信拯救,因为只要相信你不是野兽,就保证了你与野兽的分离。”

“抱歉,我还是不能理解。这点我赞成猎人的看法,信的这套说辞确实近乎痴人说梦。”

“既是如此,那么也不必在意,但怀抱希望吧。”瑜罕难抬起手,好似终止这个谈话。或是不经意间,宽大袖口的衣袖落下,露出手上粗硬的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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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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