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首饱含痛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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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首饱含痛苦的诗

我的家中有三台钟:我卧室中的闹钟、客厅中的挂钟、厨中的电子钟。

时间因为它们,在我的家中驻定并流动。

它和神明有着相似性:神明需要神龛和偶像作为人间的实体,时间也需要钟表、日落、四季变迁、“朱颜辞镜花辞树”作为存在的证明。

时间有着“虚”的特性,不可思议,如同幻觉,像空气一样。它比空间更飘渺、神秘,毕竟空间可用五官感受,时间却如诗歌,需要欣赏和体察。时间大隐隐于市,而欣赏需要慧眼,于是时间往往被忽视。

丰子恺用“渐”揭示我们在时间中的自欺:时间的变更是渐进的,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犹如从长远的缓坡上走下,忽视时间的人会自以为生命恒久不变,继续沉沦于当下的逸豫,孰不知无数的变故在悄然中积累,直至如一道闪电击碎人生的幻梦,此时它才会宣告一个绝望的消息:一切为时晚矣。

时间的惩罚提醒我们严肃地对待生活,这是时间馈赠的觉解,它用铁一般的威严拦下每一个无知的浪子,使他们在头破血流后不得不回头。

但是,时间给予我们的不只是生活的道理和准则,还有生命的困惑和思考。

这句困惑很早就写在了朱自清的《匆匆》中:“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时间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这种因无力对抗时间的不可改变性而产生的无奈与疼痛,在文明史中留下长曳的慧尾。

少年不识愁滋味,喜爱一首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当初读到这首词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大写的沧桑,并且有一种预感:在余下的人生中,我将一遍遍地回味和体悟。

曾经我没有资格谈时间的困惑,而今却有机会坐下,说一些十八岁的领悟——这本身也像一条时间的规则。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论证一个观点:存在具有时间性,我听到的是:要理解生命和我们自身,要向时间求解。

于是我直面这时间的困惑,它或许可以将我带往一个清醒的世界。

时间被划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一丝不苟地丈量人的一生。

过去总是充满悔恨和愚蠢,这时可以搬出王小波的名言自我排解:“不要后悔,因为人生中总有一些时刻是用来犯错的。”也可以用陶渊明“悟已往之不谏”的抒怀揭去过往泛黄的书页。但是如果用遗忘对抗曾经,那我们将一无所有。像李大钊在《今》中说的:“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过往是一笔独属于自己的宝藏,用以医治现在的溃烂和脓疮,重要的不是“悟已往之不谏”,而是“知来者之可追”时胸中积淀的经验。

然后呢?然后用过往的经验杀死过往,“以现在青春之我,办杀过去过往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然后才有新的“我”诞生,现在的“我”才是独属于“现在”的,旧有的一切全为新生的一切同化,这便是进步,便是时间与人生的螺旋上升。

但这真是极理想的,能做到的人心理上是弗洛伊德的“超我”,人格上是尼采说的“超人”,这种人能完全胜任百年或千年的寿命,拥有的定是“大人格”与“大人生”。

英国诗人布莱克有一句诗形容这种人最贴切:“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芥子纳须弥,那是佛家的无上境界。

我在探索一个永恒的命题:人如何跨越知与行的鸿沟?一旦人能跨越,他就能在灵与肉的统一中走向幸福与不朽,生命中的三大追求:价值的实现、幸福的渴求、宁静的需求,他最不济也能取得其一。但是时间不会放过我们。

蒋捷蹉跎半生,他有所为,有言不朽,但《听雨》中的苍颜老人是否幸福?是的,命运和环境会推着我们跨过这条鸿沟,但时间会留下永远的隐痛。

《存在与时间》里这样说:“人生是不断变换痛处的过程。”痛苦不会因过去、现在、未来而被消解,它存在于一个本质问题中:人生无法被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赋予意义,但我们又始终因不可全知全能而请求外界的事物给予自己人生意义的答案。这是无法化解的矛盾,时间只能使这种痛苦延长。

所以李大钊才会在“今”中的最后写道:“实则历史的现象,时时流转,时时变易,同时还遗留在永远不灭的现象和生命于宇宙之间,如何能杀得?”所以时间的问题才能成为问题。对于一个普通人,跨越知与行的鸿沟已经艰难不堪,时间留下的痛还将影响我们的身心未来,真正纯然幸福宁静的境界并不存在于现实。

还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

庄子在妻子死去时击鼓而歌,死亡只是生命最后一个华彩的章节;加缪说推石头就是西西弗斯的人生意义,对抗荒诞的唯一方法是领悟荒诞、接受荒诞。

纪录片《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中,导演借绝症患者的遭遇说出这条路的所指:“痛苦并没有远离。你只是学会了和它共存。”

在幸福时感谢生命,在痛苦时感谢生命。面对永恒时间的虚无和生命存在的困境,邀请它们一起跳一支舞吧。如果明天就会死去,那这就是我最后的舞步,如果今天还幸运地活着,记得跳舞。

我记得《蓝色是种暖色调》中阿黛尔在后院的舞;我记得《我与厄尔和将死的女孩》中那场临终前的电影,那画面上的五彩斑斓;我记得《木兰花》中那首唱着“你最终将找到它”的歌。

我记得那首诗——《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曾以为这是朝廷情结郁结的苦闷之作,曾以为这其中是茫茫天地间的彻骨孤独。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在振聋发聩的这样一个天地间,在浩瀚宁静阔大的这样一个时空中,人的灵魂震动了。人的存在困境此刻被天地山水间的浩渺溶解,自我的狭隘隔阂不再重要,人在自然天地的帮助下,克服了痛苦的困扰。

所以纠结于时间并不能改变什么,人生的一切境况都不会因为它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而减少疼痛。我们不能成为完美的人,也无法拥有绝对的自由,对于不切实际之物的渴望总会使人迷失。在前进的生活中,人性中的“贪嗔痴慢疑”不能被忽视,它与我们追求的纯洁冲突,与我们追求的意义冲突,但又始终存在,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原罪和痛苦之源。

但我们能放任自己吗?不能,但我知道的是要轻盈地看待自己。

荷尔德林说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所谓轻盈地活着,就是像一首诗一样活着。

去邀请和颂唱这一路上的五味杂陈、穷达忧乐,将它们淬炼成我们存在中最美的一部分,无论过往现在未来如何,无论幸福抑或忧郁,我都接受它们诗意的洗礼,也许我是愚钝的,但我会慢慢学会欣赏和领悟,在人生的一团团困惑中,无畏起舞。

叶赛宁有一首诗名为《所有人都从小时候》,它是这篇随感的来由。

“啊,那些早年的狂热,

已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冷却,

可是放荡不羁的气质,

永远融进了我的诗句。”

时间不是无意义的,它的每个瞬间都可以写成一句诗。

时间是一首饱含痛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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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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