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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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一)

因为带脏死活发不出去只好改成错字 可能会影响阅读体验

21.

在外城27区,像她们租住的这种小楼有很多,最高不过三四层,她们这栋特殊一些,盖了六层,只不过二层往上都是空户,一是由于外城人少,二是由于地震频发。近几年来,外城气候越来越糟,地质灾害不断,降雨也越来越稀,白天愈发的热,夜晚则愈发的冷。石英估计,不出十年,外城就没有办法再住人了。她不知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在四层楼梯间外挑的水泥露台上,坐着轮椅,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最近她总想到死。想到死时,她并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似于麻木的感觉,可能还有点惆怅吧。像她这样一个残废,竟然能在外城活到今天,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对于自己这条命,她也不会再奢求更多了。她只求把该办的事办完,没想过要善终。近来她频繁地想起从前的事,也让她有种命不久矣的预感。

今天天气不好,阴云密布,有一些风,她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云直到日头西沉方散,这时斜阳正射出骇人的红光,淡淡地映着她的下巴。由于先天综合征型白化病,她只能将脸蒙在头巾里,避免光线直射。她想晒太阳。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阳光已经既红又弱,更像杀人的毒光。在阳光永远炽烈的外城,这样的天气倒不多见。

她想起来,在饥荒年前的几个月,外城已经显示出灾难来袭的先兆,那时的天气也像今天一样,臌胀的乌云垂在凄寂的城市上空,现出死气沉沉的颓色。也正是在新纪13年,她和龙晶在11区一户人家借住,第一次遇见了豆蔻。她此前没有见过天使。龙晶在一天凌晨把它带回来,它又瘦又小,满嘴是血,蜷缩着,抱着龙晶的脖子,小声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话。屋主是个脾气暴躁的妇人,睡眠很浅,她们不敢把它留在屋里,龙晶就没有进门,而是将它仰面平放在后窗外的土路上,石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瞧它。那晚月色缥缈,光线时明时暗,她只见那张脸一会变得惨白,一会又黯淡下去,有几次甚至像要渗到土中。她不知道该怎么救它。那年龙晶17岁,已经是大厦谷四组打手中最能干的一个,然而打手掌握的信息有限,龙晶对天使这一族群只有最粗浅的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它。她们一个坐在窗内,一个站在窗下,听它躺在地上祈祷。它祈祷时说的是法语,她那时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到了后半夜,它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看就要咽气,正在这时,那个男人过来了。他没有穿鞋,脸上布满细长的伤疤,狂呼着从土路尽头跑来。她一生从没有听过如此绝望的叫声。她经常会想,如果那晚他没有路过那里、没有许那个愿,豆蔻想必就真死了,没有了它,她往后要过怎样的人生,她简直不敢想象。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她正望着远方出神,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待她反应过来,龙晶已经从身后按住她的轮椅把手,同她一起注视着遥远的、金色的地平线。即将入夜时,黄沙渐渐地冷却下来,变得精明了,或说变得不怀好意了,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好像要吞噬过路的人。她们沉默了一会。等到天色更暗一些,残阳更红,气温更低,龙晶突然绕到她面前,半跪下来。她发现对方手里提着一双运动鞋。

“猜你出门没有穿鞋。”龙晶淡淡地说,“怎么不穿呢?”

她一边说,一边握住石英的脚踝。石英漫不经心地配合着她的动作,心里在想,这双脚其实没什么用处,连路都不能走,似乎也用不着穿鞋。龙晶不知道她这些想法,只是全神贯注地给她绑鞋带,好像手握的并非人的四肢,而是一样精密的兵器。她低下头,迟疑了几秒。

“这么早就回来……”她说,“找到了吗?”

“没有。”

“外城也没有?”

龙晶摇摇头。她已经绑好了左脚的鞋带,正在绑右脚的。

“如果外城和大厦谷都没有,那只可能是在内城。”石英说,“这事不好办吧?”

“西里尔先生在交涉。”

“真有可能在内城吗?”

“不太可能。但……”龙晶顿了顿,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困惑,“我不知道。”

一般的人或天使要进内城,如果没有准入权限,基本等于没戏。但安格斯又不一样。目前在整个大厦谷,包括外城的亚加罗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究竟能变出多少武器,就算它真捏出一个钻头、从地底下钻进内城,似乎也并非天方夜谭。

“我明天会去见西里尔。”在沉默的空隙,石英突然说。

龙晶没有抬头,连手下的动作都不见一丝迟滞。

“好。”她说。

“你可能需要准备一下了。如果明天我们闹掰,生意谈不下去,于我其实没有损失,对他而言则不然。”石英的语气很平和,“没有豆蔻的逆位灵控制,他就失去了堕天使的绝对垄断权,可我提的条件太极端,他不可能会答应,所以他肯定要杀我。杀了我,把豆蔻拿过去,他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在龙晶那张石刻般平静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但石英知道她在听。石英知道这番话说得有多卑鄙。她拿自己的命做筹码,威胁她生命中唯一的亲人放弃一切,就为了她的虚无的理想,如果她不够卑鄙,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可龙晶什么话都没说。她想,如果龙晶在这一刻开口,无论说什么内容,她或许都要动摇,或许就后悔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早已料定龙晶此刻不会出声。她想,一个天性卑鄙的人,竟然连潜意识都是卑鄙的。

“你不会问我提的条件是什么,是吧?”她淡淡地问。

“西里尔杀不了你。”龙晶只是说。

她将两只鞋上的鞋带扣整好,直起上身去调轮椅扶手,方便她们回屋吃饭。这里可以看出她的体态很好。她的生长期较同龄女孩稍晚一些,然而来势非常凶猛,她发疯似的长了几年个子,从此路人看见她都得绕道,她又没有高个子的通病,不但不驼背,反而走到哪里都腰背板直,显得压迫感更强。石英觉得,这个一手能折断她脖子的人,正一再地对她妥协,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她忍不住俯身摸了摸对方的脸。

龙晶正在掰轮椅旋钮,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在想被她掐死的事。石英先是摸她的脸,又摸到她的眼角,最后摸上她的耳朵。这时她歪过脑袋,像夹电话听筒一样夹住了这只手。

“怎么了?”她问。

她说着很自然地偏过脸,将左颊贴在石英手心里,十分温顺地抬眼看着对方。这个动作很像豆蔻。她们两个讨好她的做法简直如出一辙,都是用一种主动把掌控权交给她的方式,也就是宠物的方式。她想,一般的人,是绝不乐意伏低做小当宠物的,就算是不得不当,行为举止也处处透露出不自然,可龙晶不是一般人。她将下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动作,完完全全就是一只宠物的动作,就连望着自己的眼光,也完完全全是一只宠物的眼光。

“你连这个都要学豆蔻?”她轻声问。

转瞬之间,龙晶脸上那种宠物的神情消失了。她站起身来,变回了一个人。血红的日轮在她身后闪光。

“我以为你会喜欢呢。”她说。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柔和,甚至隐隐带着微笑。石英心想:这个人很幸福,而且是因为我而感到幸福。这个想法在她心头一跳,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想,太阳就要沉下去了。天马上就要黑了。龙晶绕回她身后,推动她的轮椅,轮胎和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们慢慢地走远,光线也渐渐地变暗,很快就再看不见外城黄昏荒芜的景色。

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露台上。

黑市中段一间狭窄的男厕所里,莱娜正站在两面隔板之间,面朝小便池,拿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窗外天色只是微亮。这天格里德大发慈悲,没有派它去负三层给那群堕天使倒茶,也没有让它给自己倒茶,而是打发它四处逛逛,它不知道去哪里,于是就上楼了。除过负三层那几个间,它只认得这里的宴会厅。它原本想去那儿,然而却在黑市里迷路了,不知怎么闯进这间厕所,对着小便池发呆。便斗里脏得令人寒毛直竖。它在心里琢磨,如果一个女人不得不站着尿尿,她要如何才能瞄准。天使自身无法排泄,所以它没有想出结果。

正在它思考的当口,门外隐约有两个人声,由远到近地往这里来。自从格里德发现它逆位灵的妙处,它用灵用得多了,耳膜也在慢慢长好,现在听力已经基本复原,只是听人说话没有那么清晰。等那两个人恰好走到门口时,它才听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是个真椰子壳,萝丝。你把耳朵贴上去,说不定还能听见海浪声。”那男的说。

“我要杀了这狗酿养的。”那女的说。

这两个人没有在厕所门口停留,很快便走远了。它心里有点好奇,就凑到门边,将门推开一道缝,很仔细地听着远处的声音,然而除了对忽高忽低的声调的印象,它什么都没听出来。它刚想要撤身回去,门却突然被人从外拉开了。艾文·伯纳尔那张散漫的脸出现在门口。

“嗯……嗯?你在这儿呢。”他把它吓了一跳,自己却完全不显得意外,“让个路,小家伙。”

和自由不羁的个性相反,他走路几乎没有动静,它的耳膜又没长全,因此竟然没有发觉他来了。它退到一边,让他进去。他巡逻了一遍这排小便池,眉头紧皱地挑了一个相对没有那么脏的,几乎是闭着眼睛解开皮带扣。莱娜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

“你看着我,我怎么尿?”艾文说。

“对不起。”它说。

它移开目光。艾文耸耸肩,冲它一摆手。

“倒也无所谓,想看就看吧。”他说,“你很好奇?”

“好奇……”它反应了一会,“……好奇,有一点。”

“你没看过吗?”

“我想这是你们的隐私。”

“那你看好了,我不在乎。”他睁开一只眼,“我真不在乎。自由女神像塌的时候,我还在她脸上撒尿来着。”

“什么是自由女神像?”莱娜问。

它真凑过去看了。它一边看,艾文一边跟它解释什么是自由女神像。这时离日出还有一点时间,晨光透过高窗浅浅地映进来,更显得厕所阴暗潮湿。艾文不想呆在这又脏又臭的鬼地方,它都没看得太清楚,他就把裤子拉链给拉上了。

“你在听他们说话啊?”洗手的时候,艾文突然问。

莱娜有点紧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艾文等着。过了约莫半分钟,它才慢吞吞地说了声是。

“老二也给你看了,我也不吃天使,你怕我干什么?”他说,“我走了哈。”

出门的时候,他只感觉被熏得头晕气闷,好险没有吐在里面。他真的死都不想再来黑市厕所。然而宴会厅这个点不开,办公室又离他太远,至于赌场,他压根就不敢下去。一般这个时候,赌场厕所应该已经被某几个人的断肢给堵了。

他拿纸巾细细地擦干手指,摸出一根烟来点上。这时前面那两个人早已消失无踪。平心而论,他放萝瑟塔在大厦谷里瞎逛,所冒风险不是一般的大,但以奥罗拉的本事,说不定真能把这疯子管住。他先前真以为奥罗拉死定了。这人能一边被那把刀指着脸,一边说服这个癫狂的堕天使不杀他,足以证明这人比他所认为的更厉害,性格也更沉着,刚好可以拿来治萝瑟塔那股狂劲。让他们俩互相牵制确实是个好招。只是他虽然对萝瑟塔知根知底,却始终无法完全看透奥罗拉·亚加罗。他想,这人若非过于单纯,就是过于精明,无论是这两个里边的哪一个,对他来说都不好办,看来还得找个机会把这家伙给杀了,早杀不行,晚杀也不行。他想,琼斯不仅自身是个大麻烦,还给他带来一个小麻烦,如果不是尚有用处,他们最好今天就淹死在象人赌场的马桶里。

受到如此恶毒的诅咒时,小麻烦对这股恶意一点没有察觉,大麻烦则感到一阵焦躁,于是越走越快。由于两人还拉着手,奥罗拉只好疾步跟上。是时他们已经路过货仓区,来到流动摊贩区的尾部。黑市通常傍晚五点才开,一直营业到凌晨四点,这时东西还没收拾过,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垃圾,奥罗拉跌跌撞撞地被扯着走,险些踩到一卷桌布。过了一会,他有点走不动了,于是捏了一下萝瑟塔的手心,她便猛地停了下来。

奥罗拉来不及刹车,还以为会把她撞倒,但她简直像一座钢铁雕像,硬生生地把他逼停了。他一手撑着她的左肩,这才站稳。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瞪自己。

“你别生气,别生气了。”他只好说,“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我怎么不生气?”她说,“那天杀的表子把我的同胞当成她圈养的处生,你还指望我干什么?跪下来谢她吗?”

“刚才也不见你这么生气。”

“我才不要当着伯纳尔的面生气。那贱人就爱看我发疯,显得他多冷静似的。”萝瑟塔冷哼道,“他越想看,我越不发作。我又不是白痴。”

她说了这些话,情绪似乎也好了一点,再走时没有拽他的手,同时恢复了正常步速。奥罗拉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从酒吧包间顺来的半个干椰子壳,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料气味。他想起宴会厅里似乎也有类似的味道。他还没将两种气味完全对上,便听见萝瑟塔忽地笑了一声。

“他们当我是条疯狗,还想我帮他们咬人,想得很美。”她说,“不过要利用疯狗,就得做好被反咬的觉悟。”

“你是什么打算?”奥罗拉问。

“那女人是肯定要杀,不过我又很讨厌当个听话角色。”她语气一转,声调变得有些阴沉,“先把正事办了吧。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重启先知计划。”

先知这一类人,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对这个群体出现的前因后果是没有概念的。他隐约明白这事和外城有很深的关系,但他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外城人,竟然丝毫没有听过这些传言,不免让他觉得蹊跷。

“那到底是个什么计划?”于是他问。

“顾名思义,就是造先知的计划。”萝瑟塔说,没有回头,“如果你知道先知是怎么来的,那么进一步地解释,就是抓一帮小孩,关在一个地方,弄瞎他们的眼睛,割掉他们的耳朵,让他们去认天使。假如认到了,那么先知就成了,假如没认到,那么孩子就废了。就这么简单啊。”

“在——”他很震惊,“——在外城吗?”

“当然是在外城。只是他们做事非常聪明,把那些孩子塞在很隐蔽的地方,你不会去,自然也不会听说。”她顿了顿,“你曾经说过你爸是无神论者?”

奥罗拉愣住了。

“教堂?”他说。

“战后外城经济不好,以慈善的名义先把那些孤儿收进唱诗班里养着,没有人会怀疑到教会头上,反而还要感恩上帝施舍。他们玩这种手段也不是一天两天。”

奥罗拉没有搭腔。先知计划这个东西,基本上是一次性用品,如果要故技重施,不可能瞒住所有的外城人,但要把先知计划摆到明面上来用,外城就不会再有人权这一概念。拿一个外城换天使的使用寿命,内城政府不见得会立刻点头,但如果真到那时,他们通过也只是时间问题。奥罗拉想到未来,继而想到先知,手慢慢地攥紧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有点迟疑地说,“我……”

“怎么?”萝瑟塔笑了笑,“你觉得你是先知?”

“我不知道。”

“你不是。”她平淡地、笃定地说,“先知的能力没有你这么精准。何况先知要经过专业培训,慢慢地才能掌握感知能力,哪有你这么天赋异禀的?”

他的手指放松下来,心里有种说不上是更加难受还是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么我是什么?”他很轻地、自言自语似的说。

萝瑟塔这时突然咯咯笑了,吓了他一跳。她转过身,倒退着走路,空出的一只手探到他面前,狠狠压上了他颈侧那道她亲手划出来的、已经不再流血的浅浅的口子。他嗷地叫了一声。

“我还真知道你是什么。”她说,“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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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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