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本人所做7.29路标×视差线上讲座的文字版,整理时有删改。
主要参考书目:《Without the BanyaWe Would Perish》,Ethan Pollock
讲座录像:还没发,之后会发在B站这个号,视差parallax-哲学研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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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先叠甲,本人并非科班出身,也无专业方法傍身,只是业余爱好琢磨。外加本次准备相对仓促,包括很多书都没自己去看,描述如有任何差错,欢迎大家指正。特别感谢康居信老师的俄文支持,因为真的一点不懂。
然后主要参考的是《Without the BanyaWe Would Perish》这本书,可能六七成内容都这里的,很详尽,如感兴趣可以看看,就是没有中文。
那么闲话少叙,正式开始。
“班尼亚”是什么?关于俄式蒸汽浴室的一般情况
相信熟悉俄罗斯文化的朋友,一定知道有“班尼亚(баня,banya)”这么个东西,虽然习惯把它翻译成浴室,但它跟我们所熟知的一般浴室,有一定区别。
首先在构成上,一间班尼亚最最起码要蒸汽房,也是区别于其他类型浴室的地方,其他功能也可以加,作为附带。蒸汽房里面一个火炉、一个台阶式的木质座位。火炉上,放石块传导热量,把水浇在石块上产生蒸汽——这套操作,蒸过桑拿的应该也不陌生。
班尼亚有黑和白之分,区别是排烟方式。“黑班尼亚”更为常见,历史悠久,比较简陋,多是私人使用,或见于乡村,大家也不太讲究,能蒸就行。所以,它的炉子没有单独的烟道,燃烧产生的黑烟会和蒸汽一起充斥室内,再通过通风口排出。久而久之,墙壁和天花板会被熏黑,“黑班尼亚”的名字由此而来。
“白班尼亚”就讲究一点,环境相对较好,主要也就是火炉会有独立的烟道,那些城市里的公共班尼亚,一般都是这种。
班尼亚内的温度一般在70摄氏度到80摄氏度之间,湿度在百分之50到70之间,根据个人喜好,可能会更高,就挺夸张。班尼亚一般会配备浴帽,是一种毡帽,戴来保护头发和耳朵,避免烫坏。
另一个班尼亚中的必备品,是浴帚。类比我们喜欢搓澡,俄罗斯人狂野一点,喜欢在澡堂子里通过抽自己来舒经活络。浴帚一般就是一束带叶子的桦树枝条,也可以是橡树或桉树的枝条,用法是蘸水后抽打身体,会一直抽到全身通红,大汗淋漓,甚至是失去知觉。
还有是蒸浴的传统项目,蒸爽了以后要用冷水冲洗身体,如果是在农村,有条件的可以去雪地里打滚,或是跳进湖里游一圈。
《死屋手记》,第一卷,第九章,“伊赛·福米奇。澡堂。巴克卢申的故事”,有挺对于洗在班尼亚的详细描写:
圣诞节即将来临。囚犯们以一种庄重的心情期待着这个节日,看着他们,我也有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期待。节日前四天我们被带进澡堂洗澡……
……囚犯们佝偻着坐在地板上,用自己盆里的水往身上泼,连巴掌大的空地方也没有。其他人都戳在他们之间,拿着自己的木盆站着洗澡;污水从他们身上直接淌到坐在下面的人们剃过的脑袋上。蒸浴床和所有通往那里的小阶梯上都有缩成一团坐着洗澡的人。不过在洗澡的很少。老百姓是很少用热水和肥皂洗澡的;他们只洗可怕的蒸浴,然后用冷水冲洗——这就算是洗澡了。蒸浴床上约有五十把浴帚同时举起又落下;人人都在如醉如痴地抽打自己。蒸汽时时刻刻都在加热……
……每一次加热——蒸汽便像炙热的浓雾弥漫于整个澡堂;所有的人都放声狂笑,大嚎大叫。
在俄罗斯地区,班尼亚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点不分城乡、男女、老幼、身份高低。星期六,传统的安息日,在一些地方被定为“班尼亚日”,大家会在这天去班尼亚洗浴,以便周日可以干干净净地去教堂。
不仅如此,在以前,班尼亚还会作为其他仪式活动的场所,比如分娩,从农民到沙皇,都会在班尼亚生孩子,有助产士和护理人员的帮助。还有婚礼,新婚夫妇将在班尼亚中举行一系列的仪式,作为婚礼的重要组成部分。
受洗还是蒸汽浴:俄罗斯民族的身份标识
要追溯俄国的蒸汽浴传统,相关内容,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大约是公元前440年。书里记载,黑海以北的斯奇提亚人,也就是斯基泰人,有蒸汽浴习惯。
见于,《历史》,第四卷,第75段:
斯奇提亚人便拿着这种大麻的种子,爬到毛毡下面去,把它撒在灼热的石子上;撒上之后,种子便冒起烟来,并放出这样多的蒸气,以致是任何希腊蒸汽浴都比不上的。斯奇提亚人在蒸汽中会舒服得叫起来。这在他们便用来代替蒸汽浴,因为他们是从来不用水来洗身体的。但是他们的妇女却把柏树、杉树、乳香木在一块粗石上共同捣碎,再和上一些水,她们便用合成的这种浓稠的东西涂在全身和脸上,这样她们的身上不仅会有一种香气,而且在第二天,当她们取下这种涂敷物的时候,她们的皮肤也便变得既干净,又有光泽了。
这其实是间接相关,地理位置,黑海以北么,之后属于俄罗斯帝国境内,只能说可能有渊源。
再往后数,就到了十世纪上半叶,伊本·鲁斯塔,或写作路世德,一位著名阿拉伯哲学家、自然科学家、旅行家,他继承和发展了亚里士多德哲学,这也是我这次分享里唯一的哲学相关内容。
想说的是,路世德也去过希罗多德提及的那个地点,黑海以北,并留下记载。说,这里的原住民因为寒冷,住在“土屋”里,所谓的土屋就是一半在地里的建筑,挖一半盖一半,在里面,人们会生火,并在火上放石头,当石头烧到最高温,就把水泼上去,变成蒸汽,扩散在屋子里,人们再脱了衣服进去。比起《历史》,这个描述就有点意思了,起码形式已经对上了。
然后,是重量级,《往事纪年》,这本据说成书于公元1113年前后,是古罗斯国流传下来的第一部编年史,着重讲述了9世纪中叶至12世纪初的东斯拉夫人和古罗斯国的历史。开篇从圣经时代起讲,说斯拉夫人是雅弗的后裔,分了很多支,其中一支在第聂伯河畔建立了城市——诺夫哥罗德,是古罗斯国的起源。
当时,基督教第一使徒圣安德烈于此地传教,沿着第聂伯河溯流而上,先路过“闪耀着神赐灵光的群山”——也就是后来基辅城的所在地,后来到了诺夫哥罗德。在这里,他看到了斯拉夫人洗澡的情景。也不知道为啥,就看到的是大家在洗澡。
当安德烈在锡诺普传教,来到科尔松时,他得知第聂伯河的河口离科尔松不远,于是他想去罗马,乘船通过第聂伯河河口,并从那里沿第聂伯河溯流而上。结果他来到一处山峦前停泊上岸。翌日早晨起来他对自己以前的学生说:“你们看见这些山峦了吗?在此群山中闪耀出神赐的灵光,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大城市,上帝还会兴建起许多教堂。”他上了山,为群山祝福,竖起十字架,并向上帝作了祈祷,然后下山,这里后来真兴建了基辅城。
他又继续沿第聂伯河溯水而上,来到斯拉夫人居住的现在是诺夫哥罗德城所在的地方,他看见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习俗,他们如何在洗澡时用树条抽打自己,对此深感诧异。从此他登程前往瓦兰人的国土,并来到罗马。
他讲述自己如何传经布道,介绍沿途的见闻,他说:“在来此的途中,在斯拉夫国土上,我看见过一桩怪事,那是座木结构的澡堂,把澡堂炉砖烧得通红,洗澡的人脱光衣服,全身浇上制革用的葛瓦斯(一种鞣制皮革的混合剂),举起嫩绿的枝条,往自己身上抽打,把自己打得半死不活,好容易才从浴池里爬了出来,然后用冰冷的水冲洗身子,人才恢复了活力。并且他们天天这么干,谁也没有折磨他们,但他们却自己折磨自己。他们如此来洗净身子,却并不感到痛苦。”凡听过这种事的人都惊诧不已。安德烈在罗马住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锡诺普。
当然,这并不是要说在圣安德烈的时代,斯拉夫人就这么洗澡。而是说,起码在《往年纪事》成书的时候,也就是公元12世纪,那确实可以很肯定说,他们是这么洗澡的了。
并且,书中圣安德烈老师的一系列操作很有意思。《往事纪年》的作者被认为是圣涅斯特,在写这个情节时,就体现出了宗教与民族的冲突。我们知道斯拉夫人最早是信多神教的,一直到罗斯受洗,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迎娶拜占庭公主,而后东正教才成为国教。
所以基督作为一个外来信仰,有一个被接受的过程,僧侣要去推动它。因此,蒸汽浴、班尼亚作为一种民俗,被和圣安德烈联系在了一起,很可能是要借助人们对于习俗的认同,来促进信仰的推行。
可是仔细看看这个描写,又不太对,安德烈老师说了啥?斯拉夫人洗澡是一件“怪事”,是“自己折磨自己”。而他讲述见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罗马。罗马洗澡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罗马浴场,高端大气,优雅文明,洗澡都能洗出风范。你再看看斯拉夫人呢?洗个澡把自己打得半死,就野蛮。好吧,以上可能有点过度解读的味道。
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安德烈老师的行程,在到诺夫哥罗德之前,他途经得是“闪耀着神赐灵光的群山”,也就是之后基辅城坐落的地方。他为基辅祝圣,却说诺夫哥罗德这群人是怪人,这个褒贬就挺明显的。诺夫哥罗德是什么,当地人的一种自然状态,尚未皈依,就怪,会自己折磨自己。但,他们又命中注定要脱离这种状态,他们会在闪耀神光的群山上建立基辅城,他们会皈依基督教,会脱离那种野蛮、古怪的状态。
《往事纪年》后面还有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个叫做扬·维沙季奇的人,被当时的大公派遣到别洛奥泽罗征收贡物,正好当地有两个巫师在作乱,杀害了很多妇女,还抢占别人的财产。扬带人把两个巫师给抓了,要给他们定罪,巫师就狡辩,于是,他们对于人类的起源有了一次争论。
扬说:“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人,人是由骨骼、筋血组成的,此外,人身上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了,无论谁也不会知道,只有上帝一个人才知道。”
他们(巫师)道:“上帝在澡堂里洗澡,出了一身大汗,他用破布擦干身体后,把破布从天上扔到了地下,于是撒旦就同上帝争论起来,是谁用破布创造了人。于是魔鬼创造了人体,而上帝给人以灵魂。因此人死时,他的肉体入土,而灵魂则去见上帝。”
扬对他们说:“魔鬼真是把你们弄糊涂了;你们相信哪个上帝?”他们回答:“我们相信反基督者!”
可以看到的是,班尼亚作为一个习俗,被树立成了前基督教,或者非基督教信仰的象征,因其在外人来看来实在难以理解,陌生而可笑,用来形容一种尚未开化、无法理喻的状态。甚至,班尼亚在一些使用中,还可以表达地狱的含义。班尼亚作为地狱,之后我们会反复讲这点。
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班尼亚和基督信仰又有融合,东正教的目的,说到底是使人皈依、劝人信教,所以并不是和民俗、生活处于一种单纯的对抗关系中。
依然是《往事纪年》,十世纪中叶,当时的基辅罗斯大公是伊戈尔,他是初代大公留里克的儿子,二代目先知奥列格后传位给他。伊戈尔出去征收贡品,被德列夫利安人杀死。德列夫利安人挺膨胀,派人前往基辅,此时,伊戈尔的儿子尚且年幼,由他的遗孀奥尔加摄政,德列夫利安人逼迫奥尔加嫁给他们的首领。
奥尔加先设计杀死了这第一批使节,又派人去德列夫利安人那里说:“如果你们是真心实意请我去的话,那就派最显赫的官员来,以便我能荣耀地嫁给你们的王公,否则基辅人是不会放我走的。”
德列夫利安人听了,就选一批最优秀官员组了第二支代表团,浩浩荡荡开到基辅,迎娶奥尔加。奥尔加命人准备好班尼亚,要他们先洗干净再说话。等所有德列夫利安人走进澡堂,奥尔加下令锁住澡堂,一把火,连澡堂带人全烧了。
这位奥尔加是谁?也就是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罗斯统治者,在多年后被俄国东正教追封圣人,称圣奥尔加。这里就能看到,班尼亚的角色有变化,它被奥尔加用以拯救罗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从而变成了一个爱国的符号。
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古罗斯国解体,莫斯科公国成立,再到俄罗斯帝国,期间还有蒙古人来做客,班尼亚如同胎记,越发成为民族身份的标记,并且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有力的。
清洁还是邪恶:作为魔力之源的班尼亚
上文提及了,巫师这个东西和班尼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一方面原因在于,班尼亚在民间信仰中是一个重要场所,也因此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不干净的地方”,充满着魔力,恶灵、女巫聚集在这里,举行各种仪式。所以,民间一般认为独自或者半夜去班尼亚,被认为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
在民俗传说中,每一座班尼亚都有一个主人,类似于小精灵的角色,它叫做班聂(Банник,Bannik)。通常以一个身材矮小、脑袋过大、蓬发长须、手上有爪的老头形象示人,它住在火炉后面或是架子下面,不会轻易现身,性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班聂喜好清洁和热气,它保障班尼亚的正常运作,也会维护秩序。人们在进出班尼亚前最好请求班聂的许可,在班尼亚中不可以大声喧哗或是骂人,更不可以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如果惹了班聂生气,他会投掷烧热的石块、泼洒沸水,甚至使人被烧伤、窒息。
另说班聂有预言的能力,女孩们会背对敞开的班尼亚,问关于未来的问题,如果前路一帆风顺,班聂只会摸摸她们的后背,如果前路凶险,则会抓或者捏。但,班聂展现出最主要的还是净化和保护的作用,人们来到班尼亚,也正是寻求这样的庇护。人们通常拿肥皂、碱水和桦树枝作为给班聂的贡品,祈求保佑。
并且,还有一个规矩,很有意思,班尼亚中不得有任何其他的神像、神龛或是十字架,因为这里是班聂的领域。这就更加凸显了,东正教和民间信仰那种,既冲突又融合的关系。
17世纪末,有一位人物,瓦西里·戈里津(Vasily Golytsin),他是沙皇宫廷中的一个权臣,外交部长。当时,俄国宫廷出了一些小变故,前任沙皇死咗了,军队叛变,局势动荡。此时出来平难,进而摄政掌权的,是索菲亚·罗曼诺娃公主。戈里津和索菲亚两位在《鹿鼎记》里都有登场,是签《尼布楚条约》的时候,罗刹国的两位大人物。
索菲亚公主之所以能顺利上台,有两个靠山,一个是戈里津的支持,另一个就是教会的支持,对这里也有教会。后来,戈里津还成了索菲亚公主的情人,这就涉及了一项质控,有人说他在班尼亚,也就是澡堂里养了一个巫师,通过魔法的爱情咒语来吸引索菲亚,所以才成了公主的情人。
说这些,也就是想提,班尼亚虽然是浴室,是人们寻求清洁的地方,但又一直被看做有邪恶的一面,充满着罪恶和诱惑,其中也有一定的现实因素:当时大家去班尼亚洗澡,也不太喜欢按照规矩来,有些会男女混浴,更夸张就是搞一起奇怪的事情,乱七八糟,这点很为教会所不齿。
但是呢,教会又不能让大家不去班尼亚,因为宗教仪式要求清洁,所以洗澡必不可少。这事闹得就很纠结,教会只能出一些法规来规范,但,刚刚也说了,班尼亚不是你们的耶稣基督能管得到的地方,我们老俄人洗澡,想怎样就怎样。
另一个有意思的是,此时外国人对于班尼亚的看法。
要知道,当时16、17世纪,西欧人是普遍不洗澡的,在他们看来,洗澡反而是一种不健康的行为。所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西欧人看来,班尼亚往好里说是奇怪和危险的,往坏里说,那就是是野蛮和放荡的。
治愈还是野蛮:关于班尼亚医学价值的大讨论
然后就到了彼得大帝时期,俄国开始更多地跟西欧来往,“学习西方”是当时的方针,在这种背景下,对于班尼亚的讨论也逐渐转了风向。到凯瑟琳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她执政期间,发生了一次关于班尼亚的论辩,甚至她本人就直接参与了。
这场论战,是围绕着班尼亚的价值展开的,双方各有一个主将,反方大佬是:让-巴蒂斯特·查普·达奥特罗什(Jean-Baptiste Chappe d’Auteroche),正方大佬为:安东尼奥·里贝罗·桑切斯(António Ribiero Sanches)。查普是法国人,桑切斯是西班牙人,二人都是巴黎皇家科学院的成员,也都对于班尼亚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Jean-Baptiste Chappe d’Auteroche)(安东尼奥·里贝罗·桑切斯
António Ribiero Sanches)
查普是一个天文学家、牧师,他生活在法国,当时法国对于俄国的看法,无非两种:一种是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推崇理性,认为俄国虽远,却仍处于“文明”的边缘,是可以开化的,无非多花点力气;另一种看法认为,俄罗斯纯属东方,而不属于欧洲,野蛮而不可理喻。即便在彼得大帝之后,俄国一直在搞西化,也没办法彻底扭转这种看法。
查普老师,明显是属于后者,他之所以要屈尊前往俄国,完全是科研需求,要观星,因为俄国的纬度高么。1761年,查普到访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对于“金星临日”现象进行了观察,后他旅居圣彼得堡,一直到1763年才返回法国。
1768年,查普在巴黎发表了他的俄罗斯旅行日记《1761年西伯利亚之旅》,堪称黑俄大作,文中揭露了一些俄国社会的阴暗面,社会生活和人民的处境,特别是仍在施行的农奴制度。查普在这本书中,就直接认为班尼亚是瞎搞。
在俄国期间,查普自己去洗了两次班尼亚,体验极差,因为实在适应不了这个洗法,又是高温、又是抽自己。在查普认为,地理、气候、健康、性格这些东西是交织在一起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俄国的气候如此恶劣,养出来的自然也是野蛮的人。班尼亚,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奇怪习俗,还有前文提到的,大家会在班尼亚里瞎胡搞,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更是正中下怀,进一步证实了查普对于俄国人的负面看法。
这本《西伯利亚之旅》大获成功,不到一年即重印,还陆续被翻译成英语、荷兰语和德语出版。本书其中一个卖点是插图好看,艺术家名叫Jean-Baptiste Le Prince。
而这本书让凯瑟琳大帝直接破防了,因为查普这次俄国之行,是圣彼得堡学院赞助的,结果你小子回去就发表反俄言论。另外,虽然凯瑟琳大帝生于普鲁士,后来嫁到了俄国,但她本人非常推崇班尼亚,反对将其视为落后的习俗,甚至觉得班尼亚有优越性。1770年,凯瑟琳大帝亲自下场,匿名出版了一个小册子,名叫《对于一本名为“西伯利亚之旅”的印得很漂亮烂书的澄清和驳斥(Antidote or Refutation of a Bad Book Beautifully Printed, Entitled,Voyage to Siberia)》。
然后,介绍下桑切斯老师,他早年在葡萄牙、英国、法国学习医学,最后在荷兰莱顿大学完成学业,其导师是著名的医生赫尔曼·布尔哈夫,临床医学先驱。桑切斯应该来说是比查普要专业多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他还研究过性病、梅毒,他为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贡献了“梅毒”词条。
同时呢,他有30多年的俄国居住经历,最早是1730年,女沙皇安娜•伊凡诺芙娜,也就是安娜一世,向桑切斯的老师,布尔哈夫求人才,桑切斯就被介绍去了俄国。他历任莫斯科市的首席医生,帝国陆军的首席军医,后成为宫廷御医,还兼任国务顾问。既有城市管理的经历,也有军旅的经验,最后进入宫廷,可以说是对于俄国各方面都非常之了解。
1744年,14岁的索菲亚·弗雷德里卡·奥古斯塔公主抵达俄国后不久,病重。事后回忆,她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27天”,最后为桑切斯所救。这位索菲亚公主,也就是凯瑟琳大帝,之后她继续聘任了桑切斯老师作为御医。
所以说,桑切斯老师跟查普有不一样,他是真懂医学的,也了解一些欧洲医学的发展的前沿,其实当时医生们已经在逐渐扭转“洗澡有害健康”的看法了。而他,1766年,就在和凯瑟琳大帝的通信中,描述了自己对于班尼亚的看法,一个字,好,在他说来使用班尼亚将帮助人们保持健康,有强健的体魄。
于是到1779年,桑切斯出版《俄罗斯蒸汽浴论》,集中论述了班尼亚的医学价值。在书中,桑切斯表示希望他能让读者相信“班尼亚的好处”,并意识到俄国作为一个开明国家的地位,这些都能得到更广泛的讨论和认识,他写这个书是为了捍卫他所长期服务的帝国之声誉。
他首先追溯了罗马浴场,这个大家都懂了,伟大属于罗马,欧洲人均精罗,桑切斯表达了自己的痛心,洗澡居然在欧洲成为了一种失传的艺术,老祖宗洗澡洗的这么风雅,你们就这么数典忘祖。然后对于各地的洗澡方法,逐一炮轰,说用浴缸洗澡对于肺部有害,澡堂给人放血这反而会招致疾病,土耳其的蒸汽浴也不行。“只有俄国的班尼亚,”他坚称,“能够给人们带来良好的健康。”
那么班尼亚好处都有啥呢?
这是他说的啊:“班尼亚是治疗运动、激烈军事活动、狩猎、农业工作、捕鱼或工厂工作引起的疲惫、头痛、眼睛沉重,甚至是从马上摔下来引起的内伤等症状的最佳药物。”这还不是全部,还有“头疼、内热、脊椎疼痛无法躺下、胃部疼痛、舌头干燥、黄疸、面色苍白或脸红、眼睛发红或慢性发热。”也可以在班尼亚治疗。他还坚持认为班尼亚可以帮助治疗麻疹和“其他伴随强烈的内热、疼痛、口渴和呼吸困难等症状的疾病”它还可以帮助治疗“呕吐、消化系统疾病,如因吃坏食物、胀气、口酸、口臭和腹泻引起的疾病”与坏血病和天花相关的症状,以及侧面痉挛、眼睛炎症、伴有痉挛或癫痫发作的感冒和各种血液疾病,都可以通过班尼亚缓解。他甚至建议在被“狗、马、猫或狼”咬伤后去班尼亚,因为持续剧烈的高温和出汗可以预防狂犬病。
但,还是要承认,班尼亚不是万能,真的不是万能的。桑切斯认为,耳鼻喉还有手部的疾病,那确实治不了,还有痛风、瘫痪,以及最关键的,便秘,对,便秘居然是治不了的,就非常大的让步了已经是。
当时,凯瑟琳大帝,一直非常担忧国内缺乏药剂师的情况。桑切斯就自信的宣称:“班尼亚,可以取代三分之二的处方药和大多数药剂师的工作。”培训更多的药剂师是困难的,但建造更多的班尼亚相当简单。
但桑切斯还有一个观点,就是现在大家去班尼亚,其实更多还是作为一种生活习惯,由此大家使用班尼亚的方法也并不规范,这才导致班尼亚的很多功效无法得到施展,对,人菜不能怪设备。他希望能将班尼亚从一种大众习俗,逐渐转变成医疗方法。在这过程中,医生的作用非常重要。
到了后期,桑切斯的关注点转向了公共卫生,他建议帝国对于班尼亚进行监管,采取更多的行政控制。这里要说明,从17世纪初开始,班尼亚多为私营,国家有一套面向班尼亚征收的专门税种,数量很大, 因为班尼亚大家都要去的。而后,彼得大帝推行改革,其中把班尼亚税的征收变得更加严格了。所有班尼亚,包括贵族、教会营建的班尼亚,不论涉不涉及商业,都要征税。对于商业班尼亚,则更加,他们必须记录营业利润,以便国家来征税。
所以,桑切斯呼吁,希望国家行政部门能更多地介入班尼亚的运行,也是有这个前提的。但,就很难么。就算有凯瑟琳大帝的支持,也很难全面推动此事。事实是,不论大佬们如何论战,老百姓还是管自己洗澡,从不在乎卫生条件。
可能这场论战积极的地方在于,外国人通过这场辩论多了解了一些班尼亚和俄国的情况,但就算可以接受一点了,还是丢不掉那种猎奇的看法。只能说,至少,对于班尼亚,我们多了一种看待的视角。
荣耀还是肮脏:民族热潮中的班尼亚
让我们回到《死屋手记》,这个书主要讲的是一个贵族,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戈梁奇科夫,他因杀妻获刑,被流放西伯利亚。在那里,他接触到了下层的普通民众,并逐渐对他们产生了尊重和敬佩。
还是第一卷,第九章,亚历山大跟着囚犯们一起班尼亚洗澡。这么说:
当我们推开门走进澡堂的时候,我想我们是进入地狱了……水蒸气迷糊了我们的眼睛,煤烟、灰尘、汗水充斥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拥挤不堪,连脚都没地方摆。我很害怕,想转身回去,但彼得罗夫立刻鼓励我。我们费了很大的劲,跨过坐在地上的人们的头,不断请求他们弯一下腰,让我们通过。……那里又黑又脏,至少有半指厚粘答答的污垢,几乎到处都是。但长椅下的位置也都满了。地上竟然连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也没有,很多囚犯坐在地上,弯着身子,从自己的桶里泼水洗澡,其他囚犯只能站在他们之间,手里提着他的那桶水,站着洗澡。他们的脏水就顺着身体,直接流到坐在他们底下囚犯光着的脑袋上……有些人想要挪动位置,他们的铁链和其他人的铁链缠在一起,又撞在坐着洗澡的人头上,跌倒在其他人身上,然而铁链又把那些被撞的人拉了过来,惹出了一阵阵咒骂。肮脏的呼喊声、尖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兴奋、混乱、陶醉、迷糊的状态中。更衣室的发水窗口那里更是拥挤混乱,热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泼撒在地上那些人的头上。我们好像完全自由了!然而,不,不,在半开的窗户和门外不时露出一名手持步枪的士兵留着胡子的脸,他在窥视我们,看看有没有严重的骚扰发生。
这是亚历山大,作为一个贵族,对于民间班尼亚的初体验,开始的感受是“如同地狱”,吵闹、肮脏、混乱,他都不敢进去,要得到同伴的鼓励才行。但又有变化,面对这种狂野的洗澡方式,亚历山大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慢慢融入其中,分享那种“兴奋、混乱、陶醉、迷糊的状态”,最后,他感到自己“完全自由了”。
这里又要返回去补充一下,虽然我们说班尼亚很普遍如何,但其实俄国的贵族老爷们依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习俗。比较搞笑的是,上文提及凯瑟琳大帝为班尼亚辩护,跟查普对线。其中一条就是,查普称:班尼亚在俄国到处都是,不管是沙皇还是农民,大家每周都去洗两次。凯瑟琳大帝反驳道:有很多俄国人根本不洗澡,还有更多的人是一年只洗二次到三次澡,他们都是更优秀的俄国人,唯有商人、工农等,才会每周去班尼亚。
这也是受当时欧洲不洗澡风潮的影响。就算凯瑟琳大帝和桑切斯老师,如此吹捧,多数贵族老爷还是对于班尼亚敬而远之。这里其实也可以瞥见,俄国的传统困境,一边是欧洲所谓的先进文化,他们要追赶,另一方面是自己本土的文化,也需要要想办法发扬,其中有异质和参差,难以调和,这始终折磨着他们。这种尴尬的境遇,也在班尼亚问题上得到了彰显。
但其中也有转机,首先是桑切斯老师那一波,虽然效果不佳,但也算开了个头。而之后还有什么要紧事呢?那就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拿皇,拿破仑要出场了。
19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虽然在战场上没输过,却输给了俄国的寒冬。拿皇的失败,首先是给了一个理由,让俄国人来怀疑,从彼得大帝开始的,一直以来的“西化”策略是否正确。当时的拿皇,开玩笑,横扫欧洲,属于是先进了不能再先进的代表,但,这样的拿皇却是在俄国吃瘪了。
与此同时,刚刚兴起的民族主义热潮也来到了俄国,正好赶上这一波,直接就空前高涨了。事实似乎在证明,俄国的斯拉夫传统和习俗有其独到之处,回归才是正确的道路。
这里有一组有意思的对比,此时对于洗澡,西欧和俄国都在推崇,出发点却完全不同。在西欧,大家的卫生意识开始改变,慢慢地对于洗澡的看法有改观,认识到了洗澡确实是卫生的。而在俄国,不断巩固对于班尼亚的热爱,是出于对俄罗斯民族、帝国的自豪,将班尼亚看做是一种永恒的象征。
另说,普希金所作的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在故事中,主人公鲁斯兰有一个对手,叫做拉特米尔,是可萨人的汗,跟鲁斯兰作对,要把公主抢走。而他的末路,是被送入了“俄国的华丽浴池”,他被蒸汽和侍女迷惑了,丧失了决心,在里面流连忘返,最终迷失。
这有意思,在于班尼亚作为一种神秘力量,在神话故事中保护了英雄,却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堕落、腐化,不战而胜,这也可以看出班尼亚的模糊性。另外,这个故事和“班尼亚大破拿破仑”又有一个相似点:班尼亚像是一个神奇的场所,保护着俄国,关键在于,其中没有外国人的容身之所。
而事实上,班尼亚确实越来越受欢迎了,不仅在俄国的贵族圈层接受度越来越高,在欧洲的部分地方,也流行了起来。有几个有意思的事情。
1799年,伦敦皇家学会研究员威廉·图克牧师就敦促英国政府建造“俄罗斯浴室”,他有一本《俄国见闻录(View of the Russian Empire)》,写俄国农民长寿健康的秘诀就是班尼亚。类似的记载在当时的西欧屡见不鲜,就不一一列举。
到19世纪中叶,柏林、伦敦、巴黎,甚至是大洋对岸的纽约都有班尼亚。1867年4月5日,阿尔塔加利福尼亚日报,刊载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可怕的俄罗斯浴室(the dreadful russian bath)》,谁写的呢,马克·吐温。当时,他得了严重的感冒,去班尼亚寻求治疗,他认为这是一种“绝望”“鲁莽”的尝试,调侃说自己在蒸汽房和按摩台上经历了“复杂的折磨程序”,但最后,班尼亚确实成功地改善了他的健康状态,更重要的是心态。
来看马克吐温走出班尼亚之后的感想:
当我大步走在街上,凛冽的寒风从未像此时这般使人惬意,甚至闻起来如此芬芳。即便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凄凉、惨淡的事情,也不是现在的我能感受到的了。俄罗斯浴室,有点东西。
The sharp wintry wind never felt so bracing or smelled so delicious as it did when I went striding up the street, and if there was anything dismal or cheerless about this old world, it was not present to any of my senses then. The Russian bath will do.
此时,在俄国本土,班尼亚的现实发展要更复杂,随着技术进步,城市逐渐发展起来了,班尼亚也面临很多挑战。传统的班尼亚还是维持着脏乱差的情况,因为主要面向下层百姓,农、工、商。但现在高端市场打开了,大家对于班尼亚的接受度普遍高了,也就有了更多的赚钱机会。
另一件事是政府出台了班尼亚的分级管理制度,给班尼亚分级,要求相应评级的班尼亚完善硬件设施,相对的也限制票价,此项制度通过发放许可证来操作。这也催促了很多班尼亚开始转型,如果走薄利多销那没问题,低评级摆烂还是摆得住的。但,但凡有意走高端路线,就明显,光买个门票是远远不够的。
介绍下,希拉·桑杜诺夫和他老婆伊丽莎白·乌拉诺娃,两个人早一些是彼得堡皇家剧院的当红演员,深受凯瑟琳大帝的喜爱,赏赐了他们一颗钻石。后来他们演艺圈不混了,到莫斯科,卖掉钻石,在市中心买了一栋房子,做班尼亚。桑都诺夫班尼亚,于1808年开业,一直开到了今天。
为什么要提这个桑杜诺夫?首先它顺应制度,采用了分区设计,有平民区和有高级区,平民区只有最基础的洗浴服务。而高级区,花样就多了,什么按摩、理发、修面、餐饮、医疗,奔着休闲洗浴中心就去了。甚至桑杜诺夫一直被当做莫斯科当地的著名沙龙,一个社交场所。
即便如此,更多的普通班尼亚还是停留在简陋的规模,它们一如既往,面向马车夫、清洁工、邮差、仆人等底层人民,它们依然熙熙攘攘、肮脏不堪。仿佛那些在国际上赫赫的声誉、在政治上巨大的影响、所谓民族的凝聚力,那些新的商机、新的变化,跟它们并无关系。
到了19世纪60年代,著名的解放者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开启了一些列的改革,此时细菌和传染病的理论已经崭露头角,公共卫生话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俄国的医生们也再一次希望将班尼亚进行标准化,或者说换个词语,叫现代化,要班尼亚为医疗事业所用。
但,这个事情根本推动不了,新的标准,新的法规,出来之后,要推行可以说是寸步难行,班尼亚作为一个特殊的场所,其特质仿佛就是拒绝变化的。而这点在之后的故事里,还将引起更大的问题。
公共卫生还是日常生活:时代变革中的班尼亚
帝国的末期,是更加动荡、激烈的年代,当然,班尼亚在风浪之中依然耸立,更激发起了广泛的讨论。它出现在契诃夫、库兹明、罗扎诺夫的作品中,时而起到讽刺、幽默的作用,时而团结;它还出现在谢列布里亚科娃的绘画中,企图重塑女性形象,这个大家自己去搜一下可以,因为过不了审;它也出现在卡尔·布拉的摄影作品中。
当然,这时候,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国家未来要走向何方?
有一本小说,就很有意思,安别雷的《银鸽》。它讲了一个年轻诗人,一个西方化的文化精英,来到了乡村,被一个农妇引诱。这个农妇是当地一个密教“鸽子教”的教徒,对,写稿的人都应该信这个教(笑)。鸽子教将班尼亚当做他们的集会所,他们的教堂,祭司带领教徒们祈祷,然后神迹降临,一阵神秘体验冲击了主角,让他找不着北……
这里突出了一组对比,农民虽然啥都不懂,显得粗鲁、卑鄙,但却坚定、淳朴而笃信,掌握着一种神秘的生命能量;而这个主角,诗人,西化的文化精英,虽然懂得多,却外强中干,他的知识没有办法帮助他理解班尼亚,那种神秘使他担惊受怕。这里可以看做又一次强调,启蒙理性、西方先进理论、现代知识,到了班尼亚中,都将失去效用。
当然,这个动荡时代最后的走向我们都知道了,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诞生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那么问题就来了,苏联,作为一个新生的国家,有新的目标和施政纲领,新的领导人,面临新的问题,他们将如何对待班尼亚?
其实答案也很简单,那就是改造。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布尔什维克们有新的信仰,新的身份认同,因此根本不需要所谓的俄罗斯传统。但,他们需要班尼亚,要借助班尼亚让人民变得健康、卫生,换言之,班尼亚必须要担负起清洁人民的职责。
因此,苏联的班尼亚要完全摆脱旧有的面貌,它不能再是一个肮脏、颓废、淫乱、穷奢极欲的场所。布尔什维克的领导人之一,格里戈里·季诺维也夫在《真理报》上撰文指出,“革命的命运”将由发生在“日常经济和每天的生活”中的平静战争所决定。为此,政府将大多数的班尼亚都收归公有,由各地市政统一经营,但,那时候市政根本没钱,只能大家各凭本事。
并且在革命的浪潮中,市政经常允许工人、士兵、学生等免费使用班尼亚。那么好了,免费就更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维护费用,外加持续内战,物资供应短缺。这段时间很难说班尼亚真正在卫生上起到什么作用的。
也是这段时间,流行病,特别是斑疹伤寒大为泛滥。这病的流行,跟虱子很有关系,虱子携带病菌,会叮咬人的皮肤,人挠痒把皮肤挠破,就感染了。对此,政府再次强调了班尼亚对于公共卫生的重要性,还提出了方案,把洗衣房和班尼亚合二为一。希望人们进了班尼亚,先将脏衣服给洗衣房,这边把衣服清洗、熨烫,这边呢人去洗澡,等洗完出来,正好衣服也干净了。
但,之前也说了,内战一直在打,政府既然没钱,也没物资。大家还是只能使用沙俄时代留下来的简陋的老班尼亚,它们通常只有两个房间,一个盥洗室、一个蒸汽室,一个用来蒸浴、一个用来冲洗。盥洗室一般也兼更衣室,大家脱衣穿衣都在这,也确实有人会在盥洗室里洗衣服,但卫生条件完全是不符合要求的,衣服堆在一起,虱子和其他的病菌反而可能通过这个环境,从一套衣服传染到另一套衣服。
更严重的问题是,市政无暇顾及这些经营不善、组织混乱的班尼亚,远远不能满足大众的需求,排队变成了一个极为常见的情况。这就导致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情况:政府的报纸一直在提倡要多去班尼亚,洗澡有益健康,但事实却是不仅大家因为疯狂排队,洗不到澡,甚至洗澡反而可能会得病。
在《革命的阴影下:1917年到二战期间俄罗斯妇女的生活故事(In the Shadow of Revolution:Life Stories of Russian Women from 1917 to the Second World War)》中收录了一位公主的日记,索菲亚·沃尔孔斯卡娅。革命爆发前,这位索菲亚公主她爸爸是沙俄的农业部长,她丈夫也是贵族,一个外交官,她自己在圣彼得堡医院当医生。革命爆发后,她流亡海外,丈夫被捕。到了1919年,索菲亚返回了苏联,与被监禁的丈夫团聚。
经过了一系列的折磨之后,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洗个澡,但私人庄园已经没了,只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尝试公共班尼亚。她去的还不是一般班尼亚,而是一个单位的班尼亚,亚历山大剧院,当时是“所有艺术家和剧院工作人员可以免费洗”。她一朋友帮她买了票。
公主去了,简单来说就是小震撼。卫生情况十分堪忧,那描写放出来可能会引起不适。所以,就放她的最后一句:如果地狱存在,那一定是亚历山大剧院浴室的样子。(If hell exists, it surely resembles that bathingroom of the Alexander Theatre.)
班尼亚作为一种地狱,这话又来了。但是在这里更为讽刺,从中我们能看到,当时的局势有多差。布尔什维克承诺了更好的卫生条件,更好的班尼亚,但就现实来说,诺言的兑现实在是困难重重。
1919年12月,全俄苏维埃第七次代表大会,列宁在《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的报告》中讲了这么一段:
降临到我们头上的还有第三种灾难,这就是吞噬着我们大批军队的虱子,斑疹伤寒。同志们,你们在这里想象不出斑疹伤寒流行地区的惨状,那里的居民没有物质资料,个个虚弱无力,一切生活和社会活动都停止了。因此我们说:“同志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或者是虱子战胜社会主义,或者是社会主义战胜虱子!”
次年,1920年9月,人民委员会通过了“向全国人员提供班尼亚”的法令,要求将全部班尼亚收归公有,还是由地方市政运营,但不同的是,卫生人民委员会以及地方机关进行监督。另外,内务人民委员会,也就是契卡,负责协调建造、翻新更多班尼亚,确保更多的班尼亚能投入使用,满足人民的需求。
等到了1921年,变故马上又发生了,新经济政策来了,此前全部公有的班尼亚,有相当一部分又以出租的形式转为私营,很多传统的服务业迅速回归。好消息是有更多的班尼亚能维持运营了,而坏消息是,卫生条件依然没有得到改善,不仅如此,不少旧社会的糟粕也跟着回归。
而伴随着新经济以及其他一些因素,另一个新的不利于人民洗澡的条件出现了,那就是官僚。形式主义,会议、公文,形成了大量的表面功夫,政府一再宣称改善班尼亚的情况,强调班尼亚对于公共卫生的作用,却始终没能改变班尼亚不足、残破的现状。
1929年,政治讽刺剧《浴室(班尼亚)》问世,马雅可夫斯基在其中不遗余力的讽刺了官僚主义。这个剧主要讲的是,发明家秋达柯夫带着开发小组在居民楼地下室里制成了“时间机车”,需要实验场地,却被以协调管理委员会负责人波别多诺西科夫(俄语音同“首席婴儿”)为代表的官僚和其他反动势力百般阻挠,不仅不提供支持,还经常对他们冷嘲热讽。
但,这并不能阻挠具有极大热情的开发小组,他们自己“创造条件”进行了实验,在爆炸中,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磷光女士出现了,她表示自己被授意,来这个时代选拔最优秀的人,和她同乘“时间机车”去到未来世界。
这时候波别多诺西科夫,比谁都积极要上车,就好像自己是最优秀的人,“时间机车”能制成,也多亏了他的领导。等大家都上车了,“时间机车”开动,向着未来世界驶去。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波别多诺西科夫和他的同党们,被抛出了机车,留在原地,他们狼狈不堪,彼此埋怨,只能无可奈何地退出舞台。
《班尼亚》讲得就是这么一个故事,问题,也没出现班尼亚啊?所以这剧为啥要叫这个名字呢?马雅可夫斯基回答道:“因为班尼亚是唯一不存在的东西。”此剧想要暗示,以“班尼亚不足”为代表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亟待被解决,关键在于,官僚需要被“清洗”。
至此苏联的头一个十年就在这种苦涩的讽刺中落幕了,而后我们迎来了斯大林的时代。而在斯大林的时代,班尼亚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如果说斯大林对于苏联经济社会的改造,其成功往往以钢铁产量来衡量,那么他的失败,则可以用班尼亚的计算。”
这时我们可以回头讲讲,为什么班尼亚问题如此难以解决?其中是否有客观条件?澡堂的修建到底面临什么问题呢?那,第一就是水源,很好理解,你澡堂没水,还开个啥呢。当时因为没有成熟的供水系统,且班尼亚耗水巨大,所以必须修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其次是燃料,蒸汽浴么,不仅要把水烧热,还要烧开,需要大量的燃料,这就又添了一道限制。
然后,就要问,我们这个班尼亚造出来是干嘛的呢?当然,是服务人民。这就揭示了另外两个因素,第一个是当时极其快速的城市化,城市人口激增,所以修建班尼亚的速度很难跟上需求。其次一个就比较地狱了,就工人的需求被满足了,能转化成什么实际的成效吗?这就很难说了。
这时候再回头看,为什么在斯大林时代,班尼亚问题依然解决不掉?因为它又要水、又要燃料,水和燃料,这两样东西有没有让大家想到其它的什么?对了,炼钢也需要这两样。在政府的调配下,这些资源都很容易向其他工业部门倾斜,而难以保障班尼亚。那些备受瞩目的国家项目,英雄工程,要求大量的资源投入,相对的,底层人民洗不了澡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在一五计划期间,还有一个奇特的建筑落成,列宁格勒的“圆型班尼亚”,由建筑师亚历山大·尼科尔斯基(Alexander Nikol’sky)设计完成并负责建造。在原本的设计中,圆形班尼亚颇具神圣意味,建筑的主体埋于地下两米,上层是日光浴室,再其上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圆顶,可以根据天气选择打开或关闭。主体对半分,男女各一边,更衣、沐浴、蒸汽等功能区依次排布,井然有序,初稿方案如果建成,可以供500人同时使用。
不过最终建成的是一个经过重新设计的简化版本,没有玻璃圆顶,没有地下结构,浴池也不及原来的一半。即便如此,圆形班尼亚的宏伟设想,也可以视为集体主义乌托邦的一个案例,社会主义国家文明建设到底要到什么地步,那么它就是公共卫生建设领域的典范。但设想落到现实里,却缩水了,就很能体现当时的情况。
在此期间,对于班尼亚问题的讽刺也依然没有停过,下面就有两幅漫画,但后来“肃反”让所有人都闭嘴了。可这不会改变现实的状态,苏联一直在设想一种理想化的班尼亚,美好、清洁,那才是符合社会主义的,但是,到直到二战爆发,虱子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城市还是乡村:班尼亚所保有的,俄罗斯的灵魂
在列宁格勒900多天的围困中,城中的班尼亚依然冒着蒸气,它成为了生存斗争的关键武器,尽管遭遇了极大的困难,列宁格勒的人还是排着长队,挤进城市里为数不多班尼亚中,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除了作为一种士气的激励外,班尼亚还起到了一种听起来有些古怪的作用。就是在严酷的围困中,所有人得到了坦诚相对的机会,人们可以“重新认识”彼此。当人们脱光衣服进入班尼亚,一切暴露无语,那些依然皮肤光滑、容光焕发的是拥有特权的人,而那些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人,是遭受苦难的、是辛勤付出的,是真正的英雄。
随着二战的爆发,班尼亚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它以前的状态。一来,战争极大破坏了社会生产,班尼亚自然也可以暂时卸下清洁人民的重担,特殊时期,也没办法考虑这事。其次,法西斯的入侵,又一次极大激发了人民的爱国热情。
亚历山大·特瓦尔多夫斯基,是苏联著名作家、记者,在卫国战争期间,他奔赴前线,写下了系列长诗《瓦西里·焦尔金》,以一种真实、轻松的笔触,塑造了一位勇敢、坚强、幽默、淳朴的战士形象,受到了广大红军战士的喜爱。
其中有一篇就名为“在澡堂(班尼亚)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焦尔金和战友们一起打入了德国的纵深,将一座城堡改造成了班尼亚,他们坐着伯爵的椅子脱衣服,准备洗蒸汽浴。焦尔金露出了他一身的伤疤,像是一枚枚奖章;而对于高温、蒸汽的耐力,则凸显出焦尔金的坚韧。
诗篇还如此写道:
在和平生活和战斗生活里,
不论在什么地区,
咱们的身体和灵魂
都爱舒服的蒸汽浴。
虽然你是个地道的俄国人,
就用这外国的河水
洗上个澡吧,一一
这又有什么要紧?
……
并不是因为他
军衔高人一等,
只因为他洗蒸汽浴
表现得骨头硬。
俄罗斯人最爱的
是辉煌的力量,
所以咱们在劳动和战斗中
表现得比谁都强。
俄罗斯人自古以来
就有这样的传统;
一见到壮士的气概
禁不住又是喜来又是爱!
在班尼亚中,暴露是强制性的,有一种只有在班尼亚里才能实现的评价他人的方式。正如一句俗语所说:班尼亚中没有肩章。它似乎能让人退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以便能重新定义和思考。焦尔金就是一个例子,他脱去了军装,变回了一个“地道的俄国人”,他也似乎并非为了什么主义、理想而战斗,他心系的是那片土地。
这种思想,在二战后得到了延续。二战结束,苏联迎来的是复苏、重建,以及不久之后的解冻,曾经遍布那片土地的“乡村班尼亚”慢慢地重新焕发出生机。城市班尼亚永远人满为患,供应不足,使人厌倦,这使得人们重新向往起了,那种平凡、简陋却纯洁、温柔的乡村班尼亚。那天人们终于回想起了,如俗语所说:“班尼亚是第二母亲”。
其实在集体农庄,农民们一直保持着习惯,星期六早上,农民们会一起出去汲水、收集木材,辛勤劳动来准备他们的班尼亚,以便和家人、朋友一起洗一次澡。在“班尼亚日”,无数的烟囱冒出烟雾,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老式的班尼亚依然顽强地存在着。
往后,苏联政府依然不时有尝试,希望改造班尼亚,将其规范化,可班尼亚始终没有完成过现代化。城市班尼亚始终被肮脏、欺骗和腐败困扰,而纯洁、天然、传统的乡村班尼亚,则被认为是保有着俄罗斯的灵魂。
时间一直到1991年8月17日,此时的国家安全委员会(KGB),也就是克格勃的主席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邀请了数位同仁在一间秘密的班尼亚中会面。在共同洗了蒸汽浴之后,他们喝酒聊天,策划,并于两天后发动了八一九政变,他们希望挽救苏联,却使得它的葬礼提前到来。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苏联解体了,在他的尸体上,有了15个国家诞生,伴随而来的是更多迷茫和问题。在这波浪潮之中,班尼亚也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苏联的班尼亚以永远在排队的平庸作为象征,那么后苏联时代的班尼亚,则轻易地被资本所把持了,它们有些迅速回退,变得充满性和暴力,有些则变成了旅游景点,或是奢侈场所,变得越来越高端、昂贵。并且随着供水系统的完善,家庭沐浴设备的普及,班尼亚也不再是生活必需品了。
但直到今天,依然人们在坚持,还是喜欢去班尼亚。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纽带,从旧日延绵而来,缀连着所有的俄罗斯人。
若无班尼亚,吾等皆迷惘
讲了这么多故事,让人感慨,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皆是如此,他们进入班尼亚,想象班尼亚,谈论班尼亚。那现在是否可以来回答了,他们谈论班尼亚时,到底在谈论什么?那些蒸汽到底如何,使得他们不迷茫?“若无班尼亚,吾等皆迷惘”,这是一句民间流传的俗语。
我觉得有些是清楚的,在班尼亚的问题上,有变和不变。
不变的是班尼亚本身,它作为一个洗澡的场所,它有炉火、有桦树叶做的浴帚,它冒着蒸汽。几千年前圣安德烈所见到的班尼亚就是如此,这种形态,和我们今天能看到班尼亚,除了建筑工艺、使用材料之类的区别,其他并没有太大的不一样。这也就是为什么说:它比沙皇还要古老,如化石般凝固。
那么随着时代不断变化的是什么?是进入班尼亚的人,他们进入的、想象的、谈论的,是班尼亚,也是他们自己。我们也可以轻易地发现,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困扰着班尼亚的问题,那些民族的问题、文化的问题、卫生的问题等等,同时也都是俄帝国、苏联、俄联邦所面临的问题。
期间,人们不断地争论,说班尼亚是民族身份的标识,是野蛮的陈规陋习,是健康坚韧的秘诀,是巫术咒语的温床,是集体卫生的工具,是与旧日俄罗斯相连的纽带。他们说班尼亚是干净的、肮脏的,是荣耀的、是野蛮的,是纯洁的、腐败的,是通往地狱的门户和导向救赎的通路。
所有人都在寻找一个准确、理想的班尼亚,但这种尝试从不会成功。因为我们能找到的班尼亚,永远只是一个烟雾缭绕、人来人往的场所。
进入班尼亚的我们,所获得的仅仅是一次机会,也许借助班尼亚,在升腾的烟雾中,我们可以寻找到某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