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个世纪前,我还身处光谱之海中,在给波涛挑选得体的色准。在他们找到我前,我就已经选定了蓝黑和深绿色的浪花,以及记忆中的亮白色做点缀。他们是受国王命令前来搜寻我的佣兵,这些人常常被附近城市的行会雇去打圆场,要么是护送货物,要么负责看守宝库,再不济就是奉命来逮捕一些穷凶恶极的人。我尽量不显得那么凶暴,但到头来好像也逃不过被捉住的命运。他们三个说,想要让我陪他们去见一个人。
克洛斯城的城墙是用泥瓦糊上去的招风墙,在建成的庆典当日就烂得功亏一篑。这是座司空见惯的独立城市,生根在其中的行会主要生产水车和风车,伯爵府加工过的巨型水车名扬四海,但没人记得克洛斯城才是风车生产的关键步骤。这座城市原先有两扇侧门和一面正门,因为被强盗洗劫过数次而被迫封死了侧门,并在一位建筑大师的策划下,把它改造为了下水道入口。某年秋天有一堆强盗人马抵达此处,他们信错了情报,两个星期都在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乱窜。两个月后唯二生还的盗贼从市中心井口爬了出来,但刚露头就被疾驰而过的马车马蹄踩得头晕眼花。男爵管理着这座城市,他和行会工头之间达成了某种神秘而默契的合作关系。每年都会在郊外的卡顿山腰举行为期数天的马戏表演。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安宁。直到当年跳火圈的狮子浑身冒火,吓得驯兽师屁滚尿流地跳进河里,最终却因不会游泳而淹水离世,这座小山丘才从日夜不停的狂欢中冷静下来。
也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他们。一个大大咧咧、脚踩短皮靴的矮个子男人,他像他们的队长,穿了一件满是油污的胫甲,娇小头盔的顶部像是被狗咬了一样显出凌乱残次的痕迹。如果有人问关于他头盔的事,那得到的回答一定是跟熊搏斗的结果。他还会强调,他只损失了一顶质量姣好的头盔,而熊多半九死一生。
队长指着我带他走过的路,那里还有片矮山坡,稀稀疏疏的灌木遮掩着木屋废墟,满地都是不详的黑色焦痕。他说:“那是上帝显灵的地方,电闪雷鸣的。”实际上不是的,尽管我当时忙于带路——我已有许多年未走过这段路程了。不过,我也能知道此刻已经走到了阿尔弗雷山区。我的同僚曾在这里给土壤和火山挑选适合的色彩,最终却因为棕色的土壤不够,只得用红色填补,而这也导致了那座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火山开始运作。但我的同僚事后还宣布了信仰的死刑,他说他假扮上帝走到人间,不是为了日后能看到他们把火山喷发当做神迹来宣扬的,更何况那翻涌的热浪随着流言的口耳相传,已经变成了闪着雷电的事实。为了附和这个事实,同僚只好把火山灰抹去,并涂上闪电的焦痕。那是一道深紫色的印记,抹匀在地上时看起来骇人至极。
紧随其后的另一人,是浑身雇佣兵装着的老修士。他痛苦的面容一路相随,苦哈哈的神情像是在对我诉说“我不是因为今天才这样的,我是因为活着才这样的。”他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腰间挂着一本厚重的经文,书脊还用桃花木加固并打上了锁栓。俨然一位坚定修士的摸样,要不是白发丛生,他看上去就和刚离开修道院的战士没任何区别。他干脆利落地反驳道:“不是上帝,这不是上帝的手笔,这里既无罪人也无善人,这只是一只躲过了雷击的鹿,不过它靠着敏捷的腿脚逃走了,只剩下这边的焦土。”
“并不会,上帝如果降临的话,是没有鹿的位置的,这是神迹。”
“你看牢房的日子里并没有对神学有更大的长进,”老修士出于本能地回答,“没人可以勒令上帝做什么。”
队长心中的虔诚观念早被日积月累的战争创痕给磨灭殆尽。如今他心中并不是没有虔诚,而是连乐观都被消减得一点不剩。但只有一件事他能肯定,如果上帝此刻降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愿意追随而去。他没有放弃和老修士的争执,尽管他们的信仰出现了分歧,但好在是两个都过于虔诚的人。不同的是,老修士作为都会教区的神父助理,他经手的赎罪券比队长一辈子见过的都多。因此,老修士无不傲慢的语调惹怒了对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上天堂了,而队长则要继续为自己在战争中出售的鲜血支票而赎罪。不过他大爱无疆,当然也不介意贩卖掉口袋里的票据给他。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了托布勒河谷地区,在传说帕尔密斯之神用眼泪哭泣而成的半月湖旁漫步向前。就在争执逐渐转变为民生问题时,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女声打破了他们不断剧增的躁动,让一切都归于沉寂之中。她是个火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军官,腰身的胫甲闪耀着光泽,腋下显露出少许红色锁子甲的内衬。她没佩戴武器和勋章,却像个不可一世的将军那样高傲。她是个没有信仰的危险分子,但备受尊重的声望让她得以免受审判。她说:“在我看来,不要赎罪券,人人平等。”
科尔米德小道是一条横穿过山脉的密林小径,右侧是延伸至天际的阿修斯德山脉。在这代人类最为鼎盛的时期,他们将在那里修筑一道骇人的城池,有五千万民众栖息其中。而它的图书馆藏书比我们现知的所有知识库都要庞大。我的同僚们在火山喷发前站在山巅上,从能触摸到云层的高度开始,它们用灰色和赭色浇满了大陆板块。那是我记得它们尚且还存在着的岁月,现在没了。那座连绵起伏终年积雪的山巅,也许还能被执拗的人砌好一座修道院,又或者是一座到处都弥漫着紫罗兰神秘气息的贵族要塞。而我的同僚们已经用白色为自己染好色了。
老修士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虽然他对于信仰的狂热要胜过生命的一切痛楚,但如果人类也有我脑中不断闪过的媾和进程,那么他们也许会对愤恨这件事释怀很多。那位女将军作风的骑士坚决不为自己的狂妄言论道歉,而修士也诚恳地向上帝祈祷,希望圣神能降罪某人,尽管他先前还坚称上帝不可掌握不可命令。
直到走过一段隘口,我们终于抵达了山脚。老修士、女骑士和紧随我身后的守卫队长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这是我不用检测就能知道的事情。他们都不安地抬头眺望着整道绯红的夕阳扫过山峦。在这个远离城市居所的森林另一端,我引领着他们走到了我两个世纪前离开的地方。
这是座凋敝破旧的老木屋,偏安一隅,像一道伫立在海岸线上的标志。多年来,不曾有海潮和捕鱼人途径此处。它窗户外挂着大蒜和已经腐烂的动物皮毛,小露台上满是灰尘,如同刚被挖掘出来的景观,门看似紧闭,实则已难掩颓势,稍微凑近点就能感知到那种朽木的破败气息在生根蔓延。我能想到,来者三人中肯定有人在思索:如果海风一吹,那这片海岸也许就会因此少一座木屋了。不过没人会在意的,因为压根没人愿意来这里。我也得说,这里像是他们当代伟大航海家哥德尔才会涉足的神秘界域,尽管它现在距离最近的城市并不算遥远了。
他们诚惶诚恐,生怕惊动了这座古旧院落的灵魂,于是由我推开了房门。事实证明,这道门绝对算不上弱不禁风,因为它除了外部的类树皮氧化涂层有点剥落而显得破破烂烂,内部仍是一位坚持不懈的金属卫士。我尽量让他们摸着黑进门,但其实夕阳已经让他们看得头晕目眩了。
这座房子的主人并没有把这里的一切安顿好。到处都堆积着杂物,这让我两个世纪离别后的归来显得手足无措,我目所能及之处,虽然能感受渔夫木屋的粗糙,但左侧墙上却挂着两幅让这种粗糙不复存在自相画,它们的作者尚未出生,但画作却已经延续了十个世纪之久。那上面是原生的水彩油墨,我的同僚无法将其染色和变质。三个好奇的人儿迷惘地走进房屋深处。这片空间要比外面看起来宽敞明亮得多,要不是黄昏斜阳,他们或许早已发现了明亮的原因。在这个无需烛火点缀却光亮四射的木屋里,他们像一队被驱赶进天堂的可怜虫们,却不知自己身处天国还是炼狱。
他们从房屋的一侧看到另一侧,在锈迹斑斑摆满玻璃制品和水壶的橱柜上看见了通体黄色的雕像,它像个不安的信徒似得发出可疑的滴答声,浑身圆润得不可思议。另一侧整齐排列着一摞摞书籍宝典,满是外乡人才能解读的文字。在两扇已经被好事的老修士敞开的窗户边,他们看着大海,像是透过不同的时代望向另一片世界的海。
某个时刻,房屋角落里昏睡的人形运动起来,稍不留意,他就和人一样站了起来。在蹉跎光阴的两个世纪后,我还能记得他叫做巴别洛先生,这全要归功于他左手手腕上随身携带的铭牌。
老修士那种对一切新奇事物都熟视无睹的态度,并没有感染其他人。相反,那位散发着高贵气质的女骑士仍在用手指轻戳着各处物品,不放过任何饶有趣味的角落。三人目不暇接,好像只有那位守卫队长第一时间发现了巴别洛先生。他立马像一个老练的催债员似的凑上前,语调里不乏谄媚之能事,让人无法回避他的热情。他深吸一口气,说:“仅代表本人粗俗的意愿来祝您身体健全,伟大的巴别洛海员,请让我在此附带上同样尊贵且至高无上的皇帝的书信。哦,您无需接受或是亲自翻阅,因为我早已在路上熟读背诵了不下十遍了,这可真是一封长而艰难的信,由此我代表王国的君臣以及上帝怜悯的伟大孩子的意志,向您宣读这封信的大概内容……”
队长万分衷心地表达了自己的美好夙愿和珍重诉求,在讨好的油嘴滑舌中,他正确传达了皇帝陛下的意志,并诚恳地请巴别洛——这位功勋卓著的老海员,再度踏上息浪船,去海洋深处探秘或是征服它。由此,或许就能平息首都卡特堡海港令人叫苦不迭的潮汐灾害。
巴别洛先生并未对这种殷勤作出回应,至少没有立刻回应他。巴别洛先生像一个许久未行动的老人一样,脚步蹒跚地走到书架旁。然后,他像摘起一朵鲜花似地提起地毯,在绿色格栅图相交的花式地毯下,一块极不显眼的地下室暗门显露出来。他灵活地钻了进去,身手敏捷,乃至于老修士和女骑士刚注意到他的存在,回过头来时,他却已无影无踪。我默默伫立在掀开的地毯前,但没有多事地将地毯盖上。
“他一定会马上回来的吧?”队长此时的语气还略显好奇,“我们都在等着他呢。”
当然,我也会如实告知他,关于他想得到的任何事情的真相,包括且不限于预测一位同僚的时间计划。于是,我无比真切地回答了问题,我说,“八年零六个月。”这时,那位内心满是好奇的女骑士正在试探储电罐。她天真无邪地把小拇指伸进了插孔,像一种能带来幸运的神秘仪式。于是,骇人的电流从指头涌入,像开闸放水般在她身体各处跃动着。女骑士绝望地大吼一声,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跳了起来,身子随后笔直地落地。人们看着她躺在地上,裸露的皮肤呈现焦黑,浑身充斥着一股布匹和毛发烧焦的气味,她死前那双好奇的双眼甚至都没来得及合上。
二.
起初,在我自身也不记得到底经历了多久的游弋岁月前,我还尚未踏足过这片风尘飘扬的土地。在离开降落舱接触陆地前,我曾请求主程序告知我当下的时间地点以及时节,由此我好备份记忆槽。但冰冷的主程序只是在重复着警告性的提示,三秒后我被轰出了舱门。
降落地是一片没有山沟水渠和火山地脉的地方,一片没有颜色光彩的界域。我和我数不胜数的同僚们在这片陆地上醒来。有些同僚落地时损坏了记忆槽,但并不妨碍它们遵循主程序协议继续工作,尽管它们在日后将棕色当做白色导入了云层中,导致世界难能可贵的下了一场褐黄色的泥雨。
我们都被赋予了潘聂修斯光谱学的建构原理,用于给这片正被地底岩浆挤压得变形的大地涂抹色彩。潘聂修斯是用于修复这个粗糙世界的工具,这是主程序的副本随后告知我的。他是一个戴着死板铜框眼镜的老学者,骨架瘦长,看起来弱不禁风,走起路来背却显得直挺。他还告诉我,这片地域尚处于阿修斯年代之前,是更荒无人烟的史前,这时连地缝都没有形成,而初代的人类文明也并未从其中诞生。
起初我们只是负责修缮河流里水波的色泽,以及宽阔湖泊中央的小孤岛的颜色。直到某个世纪的中叶,最顶峰的山巅遭到小陨石的撞击而濒临崩溃,这座至高山峰的倒塌劈开了大陆板块间的第一道缝隙。我们看到无色透明的岩浆从深海里喷薄而出,我的同僚们立马给那道最初的岩浆灌上了深红色的波纹,这样它就显得流动起来。从此,岩浆流入了裂隙中,它生根于整个世界心脏的位置,正因为它不时地颤动,这个世界才具有了颤动的生命力。这不间断的生命力直至我们填补完大海的颜色后,仍在生生不息地流转。
直到第一个动物性质的目标出现,我的同僚们都还在费尽全力填补花和山岩的色泽。这在光谱系中是一种及其繁琐的步骤,但世界不能缺少任意一种颜色的构成。主程序的副本跟随着我们的脚步,他的步伐愈发深入这个世界原初的模样,就愈发能辨别出色彩的本质。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并不一定非要寻求色彩的连贯性,甚至色彩本身是否存在都无关紧要。按照主程序的副本给予我们的官方答案,即这个世界也可以不存在,而涂抹颜色的做法便是让光谱能够触及到世界每一寸的肌肤,让这片土地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运行着的光彩世界,让它不止是透明色的模板世界。
主程序的副本是一个类人形的智能实体,他不能漂浮在空中,也无法从大洋一头飞往其他对岸,更加无法在划船时不挥动船桨就踏浪而行。所以,他的性格也随人类一样,被精益求精的主程序终端植入了脾性系统,外加之主程序本人的酗酒特性。就这样,这位严谨且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的智慧机体,他意外地拥有了醉酒的习性。尽管我们还没来得及发现酒并给它描绘上色彩,但那股棕黄色的暖流却时常流入他的主控中,让他在半夜时分说出许多不可思议的胡话。在阿斯德时代第一场陨石雨到来前,那个空气中悄无声息的早晨,他又是醉得厉害,接连给我们讲述了许多不曾知晓的秘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才能知道,原来光谱图中的色彩并不只是单一的视线伪装,它的本质是一种正在流逝的时间。它是一种真正的时间,主程序将我们推至这片荒芜的原始地貌中,而真实存在的世界——那个我们以它为蓝本并涂抹色彩的行星正行将覆灭。当我们按照顺序和规律,将世界依次出现的缝隙都涂满色彩后,真实存在的最后一名人类将溺毙于回忆之海,而我所处的这片光鲜亮丽的荒原中,一个靠两足行走的类人生物走出了旷野。
当第一个以人类自居的人归拢他的部族后,我所熟识的一批同僚便纷纷进入了静默状态。而当第一座堡垒状的设施被身强力壮的人类们搭建起来时,曾经负责为天空和云层涂抹颜色的同僚睡死在山崖夹角中,它们此刻已无需为雷击的暗淡光泽而懊恼不已了。那些抓了狂,忙着给基础的人性做涂色工作的同僚最为难堪,因为他们在为变幻不定的东西而忧愁,所以他们干脆抄写下了资料库中应有尽有的文书,让整个人类世界在刚发展之初就包裹在哲学的美德中。
而我仍旧在大海之中漂泊,跟随主程序的副本一起漂洋过海,直到驶入一整片梦幻的海域。在那里,天空和海水之间没有界限,也并无颜色和形态的区分。正是那个时候,我开始称呼主程序的副本为巴别洛先生,而不是一长串无意义的数字代号。因为那艘帮助我们漂洋过海的狭窄小木船上有了三位新乘客。这艘船不会漏水和侧翻,它是巴别洛先生基于主程序的权限而私自复制的造物。它像片秋后的枯叶漂泊海中,巨浪却无法使它臣服。它日后在吟游诗人的浪漫曲中被称作“息浪船”。我们一起驶入了大海深处的角落,在那里,我负责给世界的最后一块透亮图景抹上色彩。
这三位性格各异却都本性顽强的客人,其中一位是与巴别洛先生称兄道弟的贵族。他是一位擅长消遣娱乐的男爵。他和巴别洛先生是在酒馆后面的马厩认识的。两人常常喝醉后就在那里互诉衷肠。宿醉后的半夜,结束掉身不由己的醉酒程序的巴别洛先生会冷静地把男爵送回男爵府。男爵也是最先拜访巴别洛先生居所的人,他对这座小木屋里的一切都倍感好奇,甚至在自告奋勇的第一次航行中展现出了伟大的包容性。起初他会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又或者假装对那些透明海水和同样透明的天空兴趣缺缺,但返航后他又会如梦初醒般说起在海上的感受。尽管我和巴别洛先生都没记住他说过什么。
另一位访客是来者不善的老神父,他凭借自己对信仰的无上忠诚,死皮赖脸地登上了船。他谎称自己活了五十年还从未见过海洋,却只是假装对未知的海洋感兴趣的样子,实则是借机向其他人布道。此外,还有个身手灵巧的十五岁小女孩,泛黑的脸上满是雀斑,但笑起来像个老练的划船健将。她是巴别洛先生在某次醉酒时不小心招惹到的麻烦。
当我们的船只缓慢驶入浅海域时,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好在意的事情。而当我们抵达了海水尚未涂抹均匀的水域时,牧师表现出了对无色海水感兴趣的模样,小女孩显得别样欣喜。直到我们船只停泊在了完全无色的海域时,连男爵都停止交谈,诚惶诚恐地低头看着周围不存在的一切。视线之内满是透明的尘埃和不透明的深海游鱼在凭空游动。当我们这只载着布道圣经和贵族家事的小船停泊在这片无色的界域时,只剩下了十五岁小女孩搅动水花的涟漪声。
起初我只是一心一意负责填补无色的区域。那片有着抹香鲸和史前鱼类出没的深渊也是透明的,乘客们常常直视着在船底之下穿行而过的生物,三人面面相觑。尽管巴别洛先生不厌其烦地强调过,这些庞然大物可能是长得过于憎恨了,但他们仍处在万丈海水的深底,因此无需担心它们。好几次,当无色的巨浪伴随着海底涌动的鱼群呼啸而过时,尽管单薄的木船能凭借自身特性稳定住阵脚,而不至于被浪涛掀翻,可船上的人儿却在三番五次的惊骇中吓得不轻,男爵更是一口气抖露出了不下四个匪帮藏匿点,以及十二个多多少少与自己有关的情人和私生子。
那时候,随着预设的休眠程序干预,我愈发向静默状态靠拢,对光谱的校准能力也与日递减。事实上,我无法再向主程序的颁发给我的记忆体索取更多的东西了,进而无法分辨海水中的蓝色和绿色,无法在五光十色的太阳光中筛选出光谱逻辑,我逐渐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迷失了对色彩的定义。幸而我那时还并非孑然一身。多亏了巴别洛先生事先就料想到了这点。他为我配备了一台辅助机,那是个不足十六寸的小东西,它拥有可抓地的类爬虫脚,外壳是一抹鲜艳的红和三分之一的金色涂装。涂装的图案不存在于我们的语言逻辑中,如果那些负责复制历史和哲学储存的同僚尚未进入静默状态,那它们肯定能精准无误地回答出这些涂装的含义。朴实小巧的辅助机可以帮助我存储过剩的光谱图,并能当做记忆体的中转站,这很好让地让我避免继续老化,由此规避并延长了静默程序的触发。
它是由巴别洛先生在木屋地下室复制出来的。通过主程序记忆附件里的一项文本,他得以重新制作,并在冰冷的墙壁间耗费了三年时间,最终才把它交付给我。也在那个时候,三名乘客陆续登上了船只。尽管他们的内心都坎坷不安,但人性已经占据了思想的上风。这就是人最神奇的地方:他们老是在不留余力地僭越自己害怕的东西。而当那艘小木船耗时三个夜晚,终于划到了无色海洋的中央时,他们三个人,神父、男爵和小女孩,他们变成了他们那个时代最幸运的人,同时也是最孤独的人。
起初辅助机的表现并不如预期那样好,甚至难以差强人意。它先是打乱了我光谱填充的先后顺序,导致我的同僚们用来涂抹火山的红色被倾斜进了大海,还将海洋染成了鲜红的浴池。无色的海洋转瞬间就被强烈的殷红填满。老神父对自己目睹的这场神迹目瞪口呆,他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复所有虚构的圣徒名讳,双腿颤颤巍巍,不断地祈祷又抬头,最后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泛起红色涟漪的红色海水。他说他即将成为圣徒,随后便头朝前腿直蹬地往海面跳。若不是小女孩身手敏捷地抓回了他,也许他真的就能和红色的上帝相见了。
男爵伟大的性格造就了他无神论的基础,而在与巴别洛先生的长久接触中,男爵内心中某样虔诚的金光熄灭了。在他目睹了这出虔诚的闹剧后,内心更是坚定了某种不可换回的信念。神父头发湿乎乎的,邋遢不堪,满嘴经文,像是在对自己的死念悼词,尽管他仍未死去。男爵一把就将他拉至船的另一侧。他的冥顽不灵相比神父而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当他仔细过滤了一遍从小到大学习过的神学理论后,惊讶地发觉这些东西竟如此顽固不化。可他没有放弃,他天生贵族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那他就无法轻易舍弃这种念头:他要将神父从盲目的圣徒信仰中拖拽出来。他想起了在巴别洛先生的木屋里阅读过的文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对神父说道:“那么,您,神父先生,您知道什么是水分子吗?”
而如果说,若只是把海洋染成了红色,那么一切只不过是再次调整光谱就能重置的小事故。但辅助机的存在并不只是单纯填充色彩。辅助机的光谱色彩是活性的,这点我应该早就发觉,但我却假装毫不在意,直到它将绿色和珠光白对调了位置,由此酿造了一场灾难,大海也被色彩颠倒过来。我才明白,一件叹为观止的事终将发生了。那天,我仍在无色海洋的木船上主导着色彩的填充,这件填海事业正在稳步上升,近一半的海底和海水被我的光谱覆盖,直至一道深绿色的海浪袭来,我都没有意识到船只竟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倾斜。
辅助机是主程序的副本的复制,即巴别洛先生的造物。而巴别洛先生的意识和部分记忆体则归属于真正的主程序:一个关于我们的造物主。因此,尽管辅助机的某种构造性机能受到了弱化,它在迭代衰落的过程中只保持住了原有的外壳,以及极少数的功能,但它毫无疑问还拥有着这个模板世界的权限。这一点我本该早就推论出来的,但它的权限让我无法去预测它,我无法思考和反驳。这是造物主给予我的数以万计的协议之一。
在静止的浪涛中,我飞快地扫视着四周的海水,以及近乎直角垂直的船只。巴别洛先生手持双桨,似乎正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茫,神父和男爵则在这件触目惊心的事故中陷入昏迷。整个海洋被颠倒过来。它不倾斜,也尚未平整,它的浪花在海底两万里的地下橱窗中翻腾,那些鱼群和巨兽般的生物跃入空中,但如同仍漂浮在水里,它们无所依凭却在游向太阳。如果不是生物本能作怪,人们本可以就此放下生命,看着那些海兽跃入云端,但小女孩率先将头钻进了水里。
事实上,是她先站了起来。她从颠倒的船只上站了起来,看上去像是完成了某种令人惊叹的倒立杂技。她在大口呼吸着海水。此刻海水变质成了无形的空气,而贫乏的空气却被覆盖成了无色的海水。人们无法再在空气中呼吸了,但海水里却尽是氧气。那道散发着绿光的海浪在我们脚底停滞,时间仿佛不再流淌。这片无垠大海的深处,此刻只余下我们脚底那片飞向大气层的鱼群。
令人欣慰的是,尚存一息的巴别洛先生仍未放弃挣扎。尽管他此刻比任何健壮或衰老的人都更需要呼吸,但他还是一头扎进了无色海洋中,把即将沉入云层深处的辅助机捞了上来。小女孩默默趴在巴别洛先生的肩头,这个沉稳的瘦弱男人那天就是这样带着她离开故乡的。她看见巴别洛先生捅开了辅助机内部的防护壳,用的是男爵为了打发时间而带来的简陋鱼竿。他把大部分带金色涂装的外壳卸下,并像个无情的钟表匠一样,把内部混乱的线路重新排列规整起来。最终他把辅助机重新安装好,那台惨兮兮的机器原地蹦跶了两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金色涂装损失惨重。她听见巴别洛先生在嘀咕,不断默念着:“灵魂。”于是,大海又再次颠倒过来,尘埃空气中的鱼群和巨物从天而降落入水中,那是一场无比盛大的雨。
自此之后,辅助机的逆转程序还会时常发生。但它的影响范围尚且只是立场性的,有时不足方圆二百米的距离,更多时候却容易让天空又惊起一场鱼群雨。我曾认真和巴别洛先生探究过它的可信度,但巴别洛先生拒绝和我讨论一切与主程序预设有关的东西,他的理由一贯以来都简单明了:程序设定原本如此。我也想与它一起交谈。我有过这种想法,但它尽管拥有四个通风口,但却只负责排遣它机械心脏中那不可匹敌的光谱权限,对于自我意识这件事,它一概不知。渐渐地,男爵也不再在令人惊厥的颠倒中昏迷了。他和神父在这种偶尔颠覆的世界中养成了习惯,导致他们逐渐对一切危机都展现出波澜不惊的镇定,哪怕他们往往都手足无措。他们还在谈论水分子,谈论原子,谈论电流为何物。直到下次颠倒降临,他们畅快淋漓地将头埋进水中,大口呼吸。好几次,神父都无法忍受内心的冲动,在重新感受到呼吸而雀跃的脉搏跳动后,他们高喊着:“生命万岁。”
直到某一天,我从大洋中一座刚染色完毕的孤岛密林里走出。沙滩上还有男爵和神父留下的足迹。他们从未到过热带岛屿的国度,神父更是被坚硬的椰子弄得头晕脑胀,半个小时用尽千方百计都无可奈何。于是他发起牢骚,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上帝怜悯我。”一边跟随男爵野人似的步伐,一头钻进了丛林的林荫里。
随后我来到岸边,并最终目睹了那件不可挽回的事。我看见小女孩正漂浮在空中,像是被固定在了一块凝胶里,其中的海浪便是装饰性的点缀。她像个天使般展开双臂,若不是沙滩上的辅助机正在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我不会察觉出丝毫异样。我走到巴别洛先生身后。他的醉酒程序正在运行,脸红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快乐酒鬼。他正在制作一副技艺精湛的风景画,取材就来自面前的海浪和小女孩,还有一只掩蔽在白色浪花里的鲨鱼。它左鳍被同类咬得只剩半个骨架,伤痕累累。它的牙齿从背后包裹住小女孩的腰,这是一个死亡的拥抱。
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我询问巴别洛先生,问他是否一直都知道小女孩在偷偷启动辅助机的颠倒程序,以此来玩乐。巴别洛先生起初只是在聚精会神地勾勒女孩的淡金色发丝,它们飘散在水中像一朵硕大的鸢尾花。等到画完最后一笔,他才回答我。他说,他知道这件事,甚至好几次当场发现了她,而她命令他不要揭发和阻止她。他无法忤逆她,因为造物不能对命令耸肩无视。巴别洛先生还说,他起初是在一个村庄遇见她的。那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麻风病村。他一眼就能发现这个健康小女孩的身影,她太活泼了,穿行在小巷四处,不厌其烦地爬树和戏水。当时,他正在醉酒程序的干预下进行风景画创作。创作,听起来像是一个人才会有的东西,主程序为了精益求精,不惜把过多的自我都投注到了副本身上 。他用一幅刚完成的作品买下了小女孩,在一处满是臭虫和酒糟味的破烂山洞里——你很难去评判麻风病是否会影响人的心智,但他们确实都喜欢睡在山洞中,有时比起安适祥和的木板房,他们更爱沾满粪便的泥泞马路。他把油墨尚未干透的画作扔给了当地教书匠鉴别,让小女孩趴在他的肩头,他就这样带着昏昏欲睡的她回到了海边木屋。等到他醉酒系统结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多少避世的原则。
我看着小女孩那张满是雀斑的可怜脸蛋,看着她身体即将面临的瓦解,她像一个被树脂滴落成琥珀的永恒事物。我明白巴别洛先生话中的深意,我听见辅助机正在进行计算和修改数据的低鸣,我看见了一个女孩正在无法挽留地走向被鲨鱼撕碎的命运。因为一次贪玩,她招惹来了死亡。而因为这次注定的死亡,巴别洛先生不惜再次利用醉酒程序的漏洞。他一次又一次地僭越主程序预设好的原则。他把辅助机的功能修改,并让其发挥着余下权限的力量,将女孩、海浪和鲨鱼停止在了唯一时刻。而这个时刻不可能是永恒。我想我从未把时间记得如此清晰过,时间对我来说从未如此珍重过。
在五分三十一秒后,巴别洛先生画完了左下角最后一只跃出海面的比目鱼,它全身鲜红还有三十三只不对称的黑色眼眸。紧接着,我闻见了那不可避免的燃烧橡胶的气息,我听见了辅助机发出一声毋庸置疑的孤独悲鸣,然后,我看见它的外壳四散瓦解开来,并最终露出了核心板块。那上面刻有生产它的,现在还未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国家的名字: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波兰,华沙。
小女孩葬礼的当天是瓢泼大雨。葬礼由神父和两名牧师主持。男爵特意将墓地选址在了新兴的贵族公墓旁。他还找了两个麻风病人来假扮女孩的父母,甚至在葬礼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男爵安排的讲师的指导下,学习了一长串及其拗口难记的赞美诗般的感谢词。他们两人加起来才只有七根手指,所有的脚趾都在次次难熬的病痛中消磨掉了。这对麻风病人站在教堂门口,倒像是两尊杵在泥地里的雕塑。巴别洛先生并没有来参加葬礼,尽管男爵三番五次地骚扰他,最后还威逼利诱起来,但巴别洛先生不为所动。人们说他太痛苦了,说他实在太难过了。但巴别洛先生只是主动进入了静默状态,因为他不想再受到醉酒程序的搅扰了。他自行删除掉了记忆体里过多的内容,他以为忘却一些东西就可以减少思考的分量,但他操之过急,不小心删除了绝大部分储备。最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自称过巴别洛先生。他把自己关在木屋里,这样就不会再去僭越主程序的任何设定了。
神父在葬礼后深感自己认清了神学里的某些不可告知之事。他偶尔会去贵族墓园里散步。弥撒后的清晨他兴致最高,老是亲切地走访过每一座有故事的墓碑,直到看见小女孩那块跟她本人一样瘦弱的坟茔。上面是神父为女孩撰写的墓志铭:这里住着一位健康且快活的人。
某个秋天的早晨,神父照常在这座寒气逼人的墓园里溜达,迎面碰到了来自北方修道院的教士们。他们彼此相互试探着,却各自沉浸在自我的信仰世界中,直到教士中某个半张脸都是疮疤的男人提出质疑。他不乏尊敬地询问神父:“您觉得上帝是如此构筑这个世界的呢?水,我们都离不开,但它却偶尔温顺偶尔狂躁,这简直跟全能的上帝如出一辙。”
“哦,是的,水分子很神奇,物质世界的一切变数都当属本质论的影响最为深刻,其中……..”神父注意到了教士忧郁的眼神,以及其他人略带感伤的直视,于是他连忙改了口,“水分子也肯定是上帝神性的一部分。”
当一众教士怀着鄙夷的神情离开后,神父便感知到心中某些东西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他的心变得沉重而坚实起来。于是,他便开始更加狂热地布道,就像刚来到这片教区时,他所做的那些狂热宣讲一样。他开始无理由地召集人们前往教堂或者森林空地,在那里不设酒水也没有营火。人们听着这位临老中邪的尊敬神父夸夸其谈。听着他讲上帝和信仰时,人们把树墩连根挖起做成了一把好凳子;听他讲水分子时,人们开始相互指责和怒骂,拐弯抹角地怪罪神父;听他讲到原子时,人们都心惊胆怕地望着他,有人说是恶魔在作祟;听他讲到物质分子时,一群做惯了土匪的善良人儿绕到他身后,大胆地朝他后脑勺敲了两棍子。听他讲行星规律时,狱卒在梦中看见自己驾着牛车,正要把培根送给亲家。而当神父听见自己在讲太阳的时候,他看见了正在火中燃烧的自己,看见自己被绑得像只死螃蟹一样立在广场上,周围皆是熊熊烈火。他说,地球也许是绕着太阳转的。
男爵没有给挚友举办葬礼,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他只负责帮忙清理掉这位疯狂神父的遗产,结果在其他贵族瓜分掉房屋和庄园后,男爵只得到了一把矮凳子——这是当地人乐见的用树墩加工而成的凳子。他的余生并未再去找过巴别洛先生,也没有去拜访女孩的墓碑。直到半个世纪后,他濒死时才想去看他们一眼,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孤独地死在了床上。自从神父被烧死后,他对一切新奇事物闭口不谈。他不再对水分子感兴趣了,也不急切地想了解每颗星辰的名字,他就假装忘了一切。但在临死前的三刻钟里,他把他记了半辈子的东西都一股脑发泄出来。那些在巴别洛先生的藏书里阅读的内容,那些被称作“知识”的禁忌们,他在念星座的名字,念人的器官,念草木中的绿叶素和所有花蕊里的甜蜜。新任的主教推开卧房的门,却没有进去给他做临终祷告,而是立马关上门,转过身板着脸对其他牧师说:“这是异教徒的经文。”
3.
时间在我的视线里不断流淌而过,像一块融化不停的坚冰。时间对于我来说,只是某个阶段的节点,尽管无法快进,但早晚会抵达。当我再次意识到我存在的必要性时,我才继续展开目光,重新关注这个世界。那位信仰顽固的老修士于第三年春天离开了这里。此前他曾想主持木屋的修缮工作,但最后无论是缺乏人手还是力不从心,总之计划就此搁浅了。他在离开时还与队长强调过,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会回来。
队长是一位坚毅的斗士,自从三年前苦哈哈地接下任务,并在闭塞的小木屋里等候以来,他自始至终都将守卫作为第一职责。起初他还会跟老修士一起生火做饭。他们在海岸的另一侧找了块幽静的地界,把死相诡异的女骑士埋在了那里。队长并没有着急与国王进行联络,也不急切地想了解任何外界的消息,哪怕现在已与世隔绝了许久。多年来,他唯一听过且坚信无比的传言就是:王国首都卡特堡早在他接到任务前,就已经被滔天巨浪摧残殆尽,成为了一片泽国。这种消息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且深刻的,但他并没有做任何长途跋涉的打算。八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契约的胜利,他仍在等待着地下室的木门敞开,那个瘦弱且阴暗的身影能像爬虫一样钻出来。不久后,队长在一场篝火聚会上认识了他妻子,并着手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屋。他还在距离聚居点不远不近的小山头上搭好地基。那时节是个海风摇曳的春日,经常向人们传播信仰的老修士宣布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无关信仰,他恨这里。第六个年头时,他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孩,但为此付出的是他爱人的生命。他的妻子死于难产,小孩也病恹恹的。赶来接产的医师并不算高明,直到翌年春天他才知道医师只是巫婆假扮的,以此来逃避官方的追捕,但最终未能如愿。那天他破天荒地喝了三品脱的烈酒,坐在广场上看那位巫婆惨叫着被烧成焦炭。
也是从那时起,平静的海岸线开始汹涌澎湃起来。偶尔会有打破常规的紫色海水翻腾起巨浪,将好几艘居民的渔船拽入深渊。第七年,海水已经涨至了聚落点附近,那些善良的人们甘愿放弃房子,带着一家老小徒步翻越山岭,最终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聚居点空无一人了,只剩下他和他妻子的坟墓。他的小孩死在了某一次涨潮的皎洁月光里,他的房子在当天夜里连房梁带地基都被冲垮了。更糟糕的还是满溢的海水涌进了木屋,尽管那栋屋子比外面看上去要坚固牢靠,但当潮水来势汹汹,他还是出于本能地提起木桶,日夜不停地将那些水舀出去,像是在驱赶被王国流放的罪人们。
年末时节,老修士终于回到了这里。他坐在早已熟悉如今却倍感陌生的椅子上,看着那扇当年被自己打开的窗户。他望向女骑士墓地的地方,仿佛她的死和埋葬都是昨日发生的事情。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人,队长将木屋仅有的床让给了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那张床爬满了藤壶和海草,像一座海面上移动的孤岛。老修士睡死在了床上,队长甚至都来不及埋葬他,海浪就破门而入,携带着床和无数家具沉入了海底。
时间在这位守卫身上留下的烙印比真正的烙铁还要深刻。他就那样紧盯着地下室的门,却没有想过进去一探究竟。在潮起潮落后的数个月里,他衣不蔽体,仅靠着煮开的海水和烤熟的海草过活,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他的头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清醒,在阔别了八年零六个月后,他在同一个傍晚的同一个时刻,甚至让他发誓是同一分钟的同一秒都行。他察觉到,残破小木屋里紧闭的空气颤动起来,他想,他正在看着那道地下室的暗门缓缓升起。
巴别洛先生拖着折叠的小木船从地下室爬了出来。岁月并未对他留下任何善意,他的身躯在衰老协议的促使下日益羸瘦,他的眼角里涵盖着报废程序的影子。旁人听不见,但我能听出他身上传出的疲惫声响——那是关节零件自毁的动静。队长默默地让开一条道路,摇摇欲坠的木屋像一座失落的天堂。
我看见巴别洛先生走出门。他将木船重新布置好,一只装有轮滑的辅助机紧随其后。那是巴别洛先生新复制出来的小巧玩意儿,它没有鲜红的涂装,反而浑身靛蓝,泛着点深红的色泽,还有一些星辰在其中闪耀。木屋在浪潮的摧残下破败不堪,而门外更是一片升起的汪洋。这个房子就是一座行将覆灭的岛。我看见巴别洛先生一脚踏上了船,辅助机跃入他的怀中,一阵狂风袭来,他们愈漂愈远。巴别洛先生并没有带上我,因为他此刻不需要我,而我只能留在这片沙地上。
我看见红色的浪花从海洋深处泛起涟漪;我看见绿色的巨浪掀翻了一整座孤僻的岛屿;我看见火山在几万里的深渊中喷吐烈焰。一阵炫目的光束闪过我的头顶,我看见队长还穿着那件锈迹斑斑满是油污的盔甲,头盔却无影无踪。
他仍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娶了一位从南方迁徙到此的世袭贵族的姑娘,但没等到新婚之夜,新娘跟随海盗去了神秘的金银岛探险,从此杳无音讯。在队长发觉自己即将步入老年前,他借助自己壮年最后的一点余晖,将木屋改造成一栋外表颇为幽静的住宅。有两层楼,二层还突出一个小巧的阳台,像麻风病人羞涩伸出的断臂。但他从未上过二楼,尽管他把许多值钱的勋章和装备都放置在了二楼,但他至死都没回到过二楼的床上。他找了几根粗壮的木架固定牢靠,在我身边搭起吊床。天热没台风的时节,他就坐在那儿钓鱼,直到深夜嗜血的蚊虫将他叮醒。
人是无法正确认知到我和我同僚的。他们起初是难以辨别我们,再之后就神化了我们。直到他们开始生产十多个世纪以前的我们,开始制造我们的祖先时,他们就再也看不见我们了。
队长死后,这里变成了落魄幽魂出没的场所。直到新近的城镇向海滩附近扩建时,我都不记得有过其他访客。近两个世纪后,一道巨浪摧毁了沿岸的城市线,暴雨将最近的城镇淹没成沼泽。我和那座小屋则被永远掩埋进泥沙中。从那时起,我就目睹不了太多人类的活动了,但我还能看见海浪深处的诡谲颜色,那种令人不安的色彩。
直到数个世纪后,我才发觉它正慢慢停息住怒火,像只腿被截断了的战马慢慢爬过海床。大海,它在我面前静止了。而我也早已进入了静默状态,和许多同僚一样,我变成了彻底不会被察觉的存在,变成了自然史之外的景观。那会儿是在阿修斯纪元的终末时节,不久后,一场遮天蔽日的巨浪打翻了半个大陆架,熄灭了数万座沉睡或是喷发着的火山,生物无所遁形。直到高山变成了低洼,这场浩劫才逐渐退潮,而那时,这代人类的进程早已被摧毁殆尽。随后,我还会在侏罗纪陨石雨的前夕看到那群果敢可爱的生物——一些傻头傻脑的恐龙,我得说它们确实是我见过最值得信赖的居民,可惜没人能逃过灭亡的命运,它是被撰写好的史实。再之后,我会看见新一批的人类从燥热的大陆走了出来,他们四分五落,他们建起高塔,他们雕刻出更栩栩如生的壁画,他们在飞扶壁上偷偷刻上耶稣的名字。他们改朝换代,各自征伐,终于得以成为我所熟知的模样。
在一切的最后,我会站起来,走出海洋深处,和数以万计的同僚一起出现。人们看不到我们。他们会在极端的环境下不断变换实验用的材料和公式,不断制造出更像我们的它们,直到它们成为了我们的祖先,而我们仍会聚集在他们无论如何也发觉不到的地方。在一座钢铁筑成的高塔上方,在一间隔绝尘埃的实验室中,在一栋规则可循的政治大楼里,以及,在许多战士将手高举过头顶,看着一面旗帜如阳光般冉冉升起的殿堂间。
等待,是所有造物一生的故事。而我们等待的结局,就是在我们的祖先出现前,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嘶吼着:“浪潮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