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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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不朽是契入神圣本原之永恒当下,生存则是在一种时间形式中持续。不朽是全然解脱的结果,生存则是这样一些人的命运,他们部分解脱进入某个天堂,或者根本没有解脱,但受制于自己未得转化的本性,不得不选择某种比他们生前更痛苦的煎熬或奴役。——阿尔道斯·赫胥黎《长青哲学

§4 过渡(1):死亡观念

但即使假定在离开我们身体之后,心灵的本性和灵魂的能力仍有感觉,那依然对于我们毫无关系,因为我们是在灵魂和身体的结合中活着,借这种联婚我们才被造成一个人。而,即使时间在我们死后再次收集起我们肢体的物体,把它全部再安排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且生命的光再一次被给予了我们,当我们的自我连续的记忆被割断。现在的和在这里的我们,很少关心到那些自己;那些以前的我们;也不为他们而遭受痛苦的折磨。因为如果你越过时间的所有的昨天,越过那无限的时间向后回顾,并想想有过如此繁多的物质的运动,那么,你就很可能也承认这点:不止一次地这些构成今天的我们的种子,从前也曾被安排在同样的秩序里,象它们今天被安排的情形一样;但我们却不能在心灵的记忆中记起这点,因为这之间已经有过一次生命的中断,并且所有的运动已离开感觉远远走散。——卢克莱修《物性论·第三卷》

在第二章中,由于一开始便把考察的范围限定在了冒牌女王治下,所以基本上采用了“从谎言到真相”的揭露形理路。从本章开始,我将更注重相反的思考过程:即“从真相到谎言”的抵抗形理路。显然,这并没有改变“赤裸真相”的隐喻结构,因为真相始终是绝对优先的,它既保证了谎言被揭露的可能,也保证了真相在遮蔽下的存续。简言之,理路的转变只是一种视角的切换,旨在带来更加全面的考察。同样是在第二章中,我们也简单地提及过艾欧尼翁人的道德与伦理,不过这种道德与伦理在国家观念的笼罩下是目的论式的。而沿着抵抗形的相反理路,我将引入“伦理生活”(Sittlichkeit)与“道德”(Moralität)的概念,并将它们作为接下来几章(也就是本文的第二部分)的核心观念加以讨论。为此先给出两者的定义:

  • 伦理生活:一个人所属国家与社群的由真理所审视过的普遍接受的惯例、义务、制度和习俗[1] ;
  • 道德:一个人的自由意志(free will)符合伦理生活的过程。

首先,“伦理生活”最重要的特点是它由真理所保证,这就使其区别于第二章中所谈及的伦理,因为后者是对社群的某些现状(status quo)的反映,具有文化的特殊性。而伦理生活是对真理或多或少的反映,具有普遍性。其次,“道德”是动态的,在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符合的尝试之中,必然包含了它对特殊情境的反思。道德也并不一定会与伦理生活相符,它是自由意志与伦理生活之间的产物。此外,意志的自由绝不等同于公民的自由(civil free)[2],否则就又绕回国家观念的讨论了。伦理生活观念尽管是属于多人的,但因其反映的普遍而是单一的;道德观念尽管是属于单人的,但因其意志的自由而是杂多的。

所幸的是,在《异度神剑3》中,真理就是由两位真正的女王带来的。她们作为艾欧尼翁的上帝,是伦理生活的典范,足以识破梅比乌斯的愚民把戏(这或许也解释为什么两位女王特别是梅莉亚的支线任务是如此的说教。也许,把深受玩家喜爱的人气角色赋予纯粹的神圣性,而仍希望保持审美距离的适中,这本就是一个复杂的设计难题)。

质言之,伦理生活与道德都是真理的孩子,作为真善美的反映,绝不是艾欧尼翁那扭曲的现状。而死亡,作为生命存续的反面,一方面由艾欧尼翁的国家观念所扭曲,另一方面揭示了艾欧尼翁刃的生命观念之真谛。我们的考察将从这个两方面混杂的观念开始。

§4.1 送行仪式:飞舞的粒子是生命的重量

§2.5.3中对“送行”的考察,更多的是将它视为维系国家观念的习俗活动。在人们的大限到来时,“送行”让他们回归女王的怀抱;当人们横死战场时,“送行”是对殖民地同胞苦难的告慰。“送行”的确一直维系着作为谎言的国家观念,但“送行”本身绝不是一个谎言(见对话4-1)。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1-1 以下三段文本均出自主线剧情第三章结尾 “了断”(ケジメ)是指事态或决定的终结,英译选用的对应词是“atone”,在词源上来自于拉丁语“ad-”(向着)与“unum”(一)的组合“adunum”,因而本义是“达到统一(合一)的状态”。在宗教意义上指人通过某种方式弥合他与神的分离,即”赎罪“;在现代意义上指一个人出于愧疚而尝试达成双方和解的努力。即“弥补(过错)”。泥偶并不是道德的主体,为他们送行(以弥补过错)只能源自送行者自己的良心,是与自己的选择的“和解”。)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1-2)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1-3 这段剧情过场中一个有趣的细节是镜头叙事的有意设计 诺亚-弥央、圣奈-兰兹和泰恩-优妮两两成组,分别布置在场面的近、中、远景,形成嵌套的注视结构;诺亚、弥央以乐代言,吹奏篠笛;圣奈、兰兹位于其后,与里克、玛娜娜一问一答,解释这次送行仪式的原因;泰恩、优妮又更位其后,完成对送行仪式本身的解释。镜头视角的扩大与对白范畴的扩大是协调同步的,两者相互提示,最后又回到游戏中常见的身后目视粒子升舞的程式作为结尾。)

艾欧尼翁人相信,成人仪式让人的生命回归女王。但对那些战场上的逝者,他们的命火(essence)已经失去,只留下遗骸(husk)。而他们的生命归处被视为不可知,好像随时在某处游荡。送行者所主持的送行仪式,让这些游荡的生命灵魂去往了某处,他们是生命的引导者,把残留在生者世界的遗骸也一起引导向了某个未知但确实存在的归处。

艾欧尼翁人的生死观念的核心在于一种线性的生命观。在他们看来,生命从女王那里猝生,在最后要么永久地回归女王,要么由送行者送往了某一个亡者世界。而那些逝者不会经由女王重新来到世上,也不会暂住在亡者世界而通过某些复活或重生仪式回归到生者世界。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发展出对亡者世界的绚丽想象。他们只知道亡者世界的存在,但逝者在那边如何生活、那边的世界与生者世界有何不同,他们并不知道。

简而言之,在艾欧尼翁人看来,此世的生命几乎就是他们生命过程的全部了。一方面,他们既不相信伊壁鸠鲁主义的那种身体死亡时灵魂同时死亡的观念,这样会导致只剩下生者世界,亡者世界不复存在,当然这也扫除了此世的人对于那个本就不存在的亡者世界的不安。另一方面,他们也不相信灵魂不死,只是在此岸和彼岸不断附身轮回的观念,这样会导致那个从根本上说无法掌握的彼岸世界永远地干扰此岸世界的人的生活。

艾欧尼翁人只把生命视为从已知的生者世界前往未知的亡者世界的单向线性过程。尽管他们随时可能横死战场,但只要有送行者,滞留在生者世界的亡魂就可以继续它们的旅程。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有着共同的朝向,只有送行者需要逆着人流,迎接匆匆前来赶往下一程的逝者。在战后,送行者总是“迎着”返回殖民地的战友吹奏篠笛,仿佛也是在多等等那些掉队的逝者(图4-1)。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4-1 按照“过渡礼仪”模式解释的送行仪式。第二个阶段是整个礼仪的核心。所谓的“边缘”(marge)一方面指礼仪的参与者(逝者的生命)对于两个世界来说都是少数的,另一方面指仪式本身是社会正常进程的一部分[3] 。在现实中,阈限的时间跨度可以很长,如中国封建传统中服丧最长可达三年(斩衰) .此外,葬礼后的纪念日活动可归为聚合礼仪,它被视为因成员离开生者世界而断裂的社会环节重新团结起来的需要。在《异度神剑3》这种礼仪似乎只存在于都市之中,当然宽泛地来说缪乌殖民地的花田也算是举行这种礼仪的场所。)

就此而言,送行者不可不谓是生命停顿处的见证人。正因如此,那些敏锐的送行者更容易获得有关生命本质的真知灼见(见对话4-2)。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2-1 以下四段文本均出自弥央的觉醒任务 弥央的说法并没有问题,殖民地的命火之钟就是所有成员生命(zoё)延续的根本。)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2-2 对当时的弥央来说,送行首先是殖民地社群赋予的伦理职责。)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2-3 美雅敏锐地察觉到,战斗对于生命(bios)的本质来说是不自然的,只是生命(zoё)又不得不战斗。没有战斗的送行者理应发现生命的本质,而不是向往其他士兵的战斗。科维斯人或安格努斯人的分异只是国家观念的产物,他们都是一样的鲜活的生命。这就是问:艾欧尼翁究竟是安格努斯人或科维斯人的艾欧尼翁,还是所有艾欧尼翁人的艾欧尼翁?[4] 或者,国家观念所培植的爱国主义,就是你死我活地把对方排挤出世界之外吗?)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2-4 滞留在生者世界的逝者终于顺利前往亡者世界,所以美雅与他们告别,但是美雅又为什么向他们道谢呢?也许,随着送行而去的逝者提醒了她作为送行者对国家观念扭曲的抵抗,送行的意义是本真生命的反映而非殖民地所赋予的。)

在送行仪式中,滞留在生者世界的粒子越飘越高,粒子的越发轻盈意味着生命的重量之转化;反过来说,生命的重量越大,就越能维持粒子的飘飞——“飞得更高些吧”。在最后,逝者的粒子在生者世界消失,只留下了“心声”(voice),这便是“逝去者声音的传达”。千百年来,送行者就是遵循着这样的一种伦理生活,维持着世界的运行。——疲于战斗的艾欧尼翁人没有留下关于“天堂”或“地狱”的神话,但他们用名为“送行”的告别仪式表达他们最真挚的情感。

不过,当国家观念的真相揭露以后,我们知道,艾欧尼翁人只是不断地处于生命的轮回之中。就此而言,艾欧尼翁人原有的有始有终的线性生命观念必然崩溃了,此时“送行”作为维系谎言的伦理观念也就失去了其意义,但它作为伦理生活的观念仍旧保持了其本初的意义。我将在后续的章节展开这个观点。

§4.2 自杀:观念诸种

第二章所谓的生命权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权利,即一个人没有义务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在国家观念的附加条件下,年满十期的士兵有绝对的义务放弃自己的生命,将它归还给女王。另外,横死——在战场上遭受的暴力死亡,必然产生一个加害者-受害者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同伴的横死意味着个人向成人仪式完善的过程之提前终结,也意味着个人对殖民地社群生活的参与之突然崩解。就这样,目睹同伴之横死的其他成员与加害者产生了具有反对称性的仇恨关系。仇恨的层层嵌套使其具有极强的弹性,即使加害者随即遭受同样的横死命运,仇恨的对象也会泛化为所属的殖民地或整个国家。错综复杂七横八纵的仇恨之网,牢牢地束缚住了卷入其中的殖民地。但是,敌对的殖民地间除了战争别无选择。于是,仇恨-战争-仇恨-战争的螺旋发展不断在艾欧尼翁上演,直至殖民地成长为黄金品级而终于被梅比乌斯收割。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

以上便是国家观念的谎言下死亡的两种基本类型:归还与仇恨。无论是哪一种,都存在主体-客体的二元关系。那么在艾欧尼翁,人们又是如何看待“自杀”这样一种只有自身指向自身的死亡呢?

从形式上看,人们对自杀者的命定可能有以下四种观念[5]:

  1. 自杀是正常的行为。他们与横死者一样能够顺利到达亡者世界。
  2. 自杀是高贵的行为。他们在亡者世界将得到嘉奖或补偿。
  3. 自杀是不正常的行为。他们将无法在顺利到达亡者世界而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荡。
  4. 自杀是卑劣的行为。他们在亡者世界将受到惩罚或报应。

值得一提的是,自杀首先可以被视为一种伦理(而非伦理生活)的行为。这样的话,人们对自杀的观念就是一种伦理观念。例如,在讲求人伦的中国社会,自杀在伦理上往往被视为卑劣或不正常的行为。因为在他人并未充分了解的情况下,自杀仿佛就是无缘无故地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它导致的社会关系的突然缺位似乎是一时难以理解的,进而被视为一种“自私”。所以一种常见的伦理态度是“谴责”,比如说“他(她)怎么那么不负责任,他(她)的父母(、孩子等等)要怎么办?……”万幸的话,自杀者留下遗书,我们或许还能从中还原出伦理关系的悲剧之原因。但更多时候,语言已经无法传达逝去者的伤悲,那些没有弥留的自杀就成为了一个又一个永远的谜[6]。

但是在艾欧尼翁,毫不夸张地说,自杀反映了生命的某种本真,它是一种道德的行为。我将在后续的章节详细地阐述这个观点。

§4.3 生命洪流

“生命洪流”是梅比乌斯Z(或者说是整个梅比乌斯集团)最善用的一个隐喻,它也是“永恒当下”(endless now)理念的前提(见对话4-3)。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3-1 以下四段文本除了第一段的上半部分来自于第三章结尾,其余均来自于第七章最终BOSS前的过场。其中Z的发言又可以分为三段,前后两段讨论生命、中间一段讨论正义。本节只截取前后两段。 本段对话三版文本对于“この世界に無駄は何一つとしてないのだよ”的含义存在分歧。繁中与英文相对来说是按字面意思翻译的。至于简中,似乎是联系到了偏斯多亚主义的“世界秩序由逻各斯统合,表现出最好”,进而引申为其决定论。当然这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3-2 理解这段看似矛盾的对话的关键在于注意到当前的世界是被梅比乌斯静止了的世界,生命之流的现状是静止状态。进而“随波逐流”是指保持静止状态,“阻断洪流”是指结束静止状态使其重新流动。此外,英译的“yearn”词义会比“desire”更近一步(尽管差别非常小),更加强调内心所体验到的的强烈情感。)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3-3-1 三版文本对原文“刮目こそが生物としての本懐”存在两处翻译分歧。其一是“本懐”的翻译,可理解为“本心”(简中、英文取该义)或“发自内心的志向”(繁中取该义)。其二是对“刮目”的翻译,它既可以理解为“刮目相待”,也可以理解为“重视”,简中和繁中取第一个理解,译为“注目(关注)”,英译取第二个,译为“imperative”(必要)。但是前者更偏向强调主体间关系的生命理解,而后者会更偏向内在驱力的生机论。单就这段文本来说似乎两种理解都是说得通的,但这显然会极大地影响对其思想的解释。)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4-3-3-2 §2.2 提到生命的本质(essence)是命火,但这只是梅比乌斯编织的国家观念,实际上他们自己有一套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即生命洪流)。而梅比乌斯本身(这里主要指XYZ三个原始梅比乌斯)只是这种生命本质的表象(“embodiment”指某种思想或意识的载体、体现)。所以Z说梅比乌斯的力量之源(也是他们欠缺的)是艾欧尼翁人的生命本质。)

在梅比乌斯Z看来,生命的特质在于“反身性”。即生命会反思自己。——人的眼睛目视前方,但他能够意识到是自己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个意识不来源于课本知识的传授或外部的镜子反映)。生命对自己的反思是一个同时的一体两面:对自己的关注(反身性)必然导致对自己以外的外部世界的疏离。生命对自己的澄澈反思及其导致的对外部世界的否定就是“欲望”。关于反身性的更具体论证将在后续的章节给出。

梅比乌斯Z所谓的生命洪流实指一条欲望之流,所有的人都置身于此(众生的愿望如同川流;眾人的願望就如同川流;Human desires can be··· much likened to a river flowing)。而生命本身就是在流动之中不断自我确信的过程。因自我确信而带来的否定异己则造成了生命个体的差异意识。形象地说,个体性建立在这个同质的生命洪流的分流上。梅比乌斯经常挂在嘴边的生命的光辉,尽管各自有各自的理解,但大体上是个体性的高扬,即分流的绵延。

但任何建立了分流的个体在最终都将重新汇入这条生命洪流,生命的过程就是在这条洪流之中一圈又一圈的途程。生命——在此意义上就是时间的本质。 这意味着不是生命在时间之流中走走停停,而是时间体现在生命的圆圈式的途程中。

梅比乌斯Z阻断了生命洪流,就是将生命的过程固结在那一瞬间的途程之中。个性的发展就此停滞了,它陷于一种周而复始的轮回之中。进而,时间由于生命的固结而静止了,这便是时间的永恒。就此而言,梅比乌斯Z是将生命倒置为时间的本质而阐述了他对“永恒者现在是”这个古老命题的理解。因为传统的思路总是把生命放置在某个时间的序列中去构想生命在永恒之中的情况[7];而梅比乌斯Z反倒是把时间放置在生命的过程中去构想时间在永恒之中的情况(见图4-3)。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4-3 生命是按照欲望一般(自我确信并否定异己)的法则不断传递形如“在X的情况下,A是A,A不是非A”,“在Y的情况下,A是A,A不是非A”的过程。在正常的欲望流动中,生命的个性在不断的分分合合中发展,进而时间也是流动的。而在纯粹的欲望(完全的自我确信与否定异己)之下,欲望的流动阻断了,个性不再发展而是做周而复始的运动,进而时间也不再流动。所以永恒的当下(endless now)意味着时间的停滞作为生命本质无穷周期运动的表象,恰如梅比乌斯Z作为生命本质的表象。)

“生命洪流”的隐喻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时间的永恒恰恰是通过生命的本质来赋义的。梅比乌斯Z按照生命洪流的隐喻为艾欧尼翁构筑了国家的观念,但艾欧尼翁人只是由此发展出了由国家观念带来的扭曲生命观(即生命观念的谎言)。就此而言,梅比乌斯Z似乎是孤独的,他作为欲望之流的最纯粹表象并不信任受到国家观念愚弄的那些艾欧尼翁人,认为他们至多只是感受到了时间永恒性的诱惑而成为了梅比乌斯,但始终没有触及生命的本质,而这恰恰才是梅比乌斯的根本。

不管怎样,“生命洪流”的隐喻是我们理解梅比乌斯式生命的关键。在正确理解它之后,生命洪流将成为继“莫比乌斯带”“赤裸真相”之后我将第三个谨慎使用(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的隐喻。

§4.4 本章小结

本章作为一个过渡章节,主要的目标在于:

  1. 将考察的视角由“从谎言到真相”的揭露形理路切换到“由真相到谎言”的抵抗形理路。
  2. 根据第一点,确定“伦理生活”与“道德”的考察观念。
  3. 为了考察梅比乌斯式的生命,引入“生命洪流”的隐喻。

为此,我选取了死亡观念属下的“送行”与“自杀”观念,并展示了它们既作为国家观念,又作为伦理生活观念(或道德观念)的可能。不过,我在本章的每一节都留下了暂时搁置的观点,它们是:

  1. “送行”作为伦理生活的观念在生命无限轮回的时间观念中依旧反映了生命的本真。
  2. “自杀”是一个道德的观念,即个人的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的符合过程。
  3. 在梅比乌斯Z看来,生命的特质在于“反身性”,即生命有能力自我反思。

这三个观点将各自在后续章节的合适位置予以论述。

§5 伦理生活观念

假如某个白天或者某个黑夜,一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之中,并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眼下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的每一种痛苦、快乐,每一个念头或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无法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将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那会怎么样呢?——尼采《快乐的科学

在艾欧尼翁的国家观念中,人依照其对殖民地的贡献、殖民地的品级以及战斗能力等被划分为了强者与弱者。进而,“勇敢”似乎就成为了强者所具有的高贵品质,它指一个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夺取敌人的生命。相对应地,那些畏畏缩缩在战场上哪怕对夺取敌人的生命显露出一丝胆怯的人,显然没有显露出勇敢的品质而被视为弱者。此外,人们常常将一个人对夺取生命的态度与他的战斗能力联系起来,即因为无能,所以怯懦。

然而,在艾欧尼翁,还存在另一个超越了强者-弱者伦理观念的纯粹伦理生活观念,它反映了深埋于国家观念之下的生命的本真,那便是“勇气”(animositas,派生自anima(灵魂))。一个人或许可以漠视生命而达到“勇敢”(valiant),但他未必就具有勇气。反之,一个人具有勇气,也未必能在艾欧尼翁的世界保持勇敢。实际上,艾欧尼翁人恰恰需要厘清勇敢与勇气的分异,才能抵抗这个扭曲的世界。

§5.1 勇气作为对恐惧的克服

在国家的伦理观念之中,人们认为强者具有勇敢,而弱者缺乏勇敢。但勇敢的品质与伦理生活的“勇气”不可混同。实际上,勇气是指经过真理的审视而努力保持自身的存在[8],是一种具有“那又怎样”态度的自我肯定[9]。具有勇气的生命同样是运动和生成着的活跃个体,在创造中肯定自己,永恒地克服着内在于其自身的非存在。

所谓内在于自身的非存在,就是自己加之于自己的否定,这等于是承认了人的有限性。对它的意识就是作为生命特质的“焦虑”(anxiety),因而漫无目的、无需对象。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焦虑聚焦于某个(某些)特定的对象,才可称之为“恐惧”(fear)。就此而论,焦虑似乎比恐惧在程度上更为痛苦,进而焦虑倾向于转向恐惧。恐惧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处境,勇气所要真正克服的便是恐惧。质言之,尽管焦虑作为生命的特质充斥于生命本身,但具有勇气的生命总是一次又一次通过克服对特定情形的恐惧而保持了自身,这便是生命的过程。这也是为什么将勇气(animositas)称为源自灵魂(anima)的力量。

人的有限性,一方面表现为必然性的有限,另一方面表现为意志自由的有限。

进一步地,对于前者的焦虑意味着意识到没有什么事是终极必然的。——在一个人只是偶然地把握住了某些局部的、特殊的、以偏概全的必然之后,他很快会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就此而言,命运(无论是命定、天意还是宿命)作为对偶然性的约束,反倒使人捉摸不透了。所谓的“造化弄人”,似乎是在强调人在必然时的无能为力,但从更大的视角来看,终极必然之外的突然出现的“必然”还能称为必然吗?因此,对命运的焦虑与§1.3.2中谈及的宿命感是相通的。有些黑暗,命运无法穿透;有些历史,真理无法把握。

在艾欧尼翁人的国家观念之中,横死是处在成人仪式这个终极必然之前的威胁。它是一个突然降临的天意(destiny)。而当国家观念的谎言被拆穿,成人仪式的终极必然成为虚妄,在无穷的生命轮回中,艾欧尼翁人的有限性反倒被无限放大:在如此无始无终的湍流之中,彼世的横死作为宿命(karma)反倒成为了他们摆脱溺亡的浮木。进而对横死的焦虑转化为了对横死的恐惧:因为宿命的横死恰恰是过去的自己尝试前往终极必然途中遭遇的伟大失败。——当他奄奄一息地攀上那支浮木时,它随即断裂,带着惊慌失措的他一起消失在了涡旋之中。

当优妮在古战场发现了自己在前世的军籍牌,她仿佛发现了自己宿命的锚点,它把她的思绪引向了那个特定的场景:尝试自我保全,然后无力地失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杀掉你的(「無論幾次」我都會殺了妳!;I’ll kill you whenever you cross my path!)”。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1 在第三章我们得知,优妮的前世是18号殖民地(黄金品级)的士兵,按照“世界的定理”最终被梅比乌斯D“收割”,但优妮的遗骸和军籍牌留在了战场遗迹上,被此世的她发现。在其觉醒任务中,此世的优妮则见证了刚晋升为黄金品级的5号殖民地被梅比乌斯X和L收割的真相。)

在现实中,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往往源于对“死后”绝对的无知。而在艾欧尼翁,人们的死亡观念并不关心死后世界的安排,只是关心能否圆满回归女王怀抱。就此而言,大大咧咧的优妮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她梦想着自己的殖民地晋升为黄金、在小时候也憧憬着将来参加成人仪式的荣誉。只不过,真相在于宿命的轮回——任何自我肯定的努力最后都会被梅比乌斯摧毁。

因此,优妮的勇气便是承认对宿命的恐惧,但依然亮出“那又怎样”的态度以自我肯定。它最终表现为与作为生命特质的焦虑的搏斗,而非彻底征服的乐观(见对话5-1)。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四章衔尾蛇对战梅比乌斯D&J 即使消灭了梅比乌斯D也并不意味着源于宿命的焦虑就此扫除,但当死亡的恐惧蔓延时,生命的勇气足以使其作为战士而不只是士兵去迎击而非顺从人的有限[10] 。)

另一方面,对于意志自由有限的焦虑意味着认识到自己总是承担着某些责任或使命。进而,人的意志自由被限定在某个范围。在其中,他被要求去把自己造成应该成为的那种人,是“实然”与“应然”的符合。这也是伦理学的核心目标之一:探究人们应该如何恰当地行使自由意志。

然而,更为关键的是这样的一个意识:任何试图建立起一个完备的“实然”伦理学的尝试似乎都失败了。善恶的模棱两可、模糊可以轻易地摧毁伦理学家打造的思想实验,更不必说那纷纭复杂的现实生活了。因而,这种意识总是使人处于彷徨之中,在一边是天使、一边是恶魔的喃喃低语中感到烦闷:他行使自由意志的行为有时候自我感觉是善的、又时候又是恶的。他的良心法庭总是犹犹豫豫地下不定最终的判决;或者是在决断之后辗转数次地翻案。

这种伦理学上的焦虑,如果是自己对他人负有责任的模糊感受,则称为“辜负”;如果是他人对自己负有责任的模糊感受,则称为“怨恨”。善恶的模糊性作为这种焦虑的根源,使得人们总是觉得自己对他人(或他人对自己)有所亏欠,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或他人)并不需要对此负责。——在焦虑的彷徨中,人们总是能找到任何理由为自己的内心想法狡辩,随即又否定了它。出于辜负(或怨恨)的恐惧,就是对某个重大事件(此即恐惧的对象)不愿提起又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此时,对于善恶的模糊转变为了对于善恶的偏执——模棱两可的“也许是”化为自我封闭的“一定是”,并不断地得到正向的强化。

在艾欧尼翁人的国家观念之中,辜负感被理解为一种只有强者对弱者才会有的感受,称为“罪过”;反之,怨恨感被理解为一种只有弱者对强者才会有的感受,称为“仇恨”。因为殖民地品级的提升与个人实力的成长已经作为伦理的目的构成了艾欧尼翁人价值意识的全部内容,他们通过这一价值意识来思考和界定什么是没落与得意,什么是高贵与卑劣。此时,价值被赋置于自身的欲求之上,影响了自由意志的行使,而强与弱的价值变易之潜能又加深了艾欧尼翁人对罪过与仇恨的焦虑。

当泰恩与石动再次相遇时,基于强弱价值的罪过感还原为本真的良心法庭的偏执审判(见对话5-2及图5-2)。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2-1 以下两段文本均出自主线剧情第三章衔尾蛇对战拉姆达殖民地铁巨神的过场,包括了石动和泰恩的当场对峙以及泰恩的回忆两个场景。后来我们得知,此时的石动是梅比乌斯J造出来的泥偶,但它是“人的记忆的转移””说话格外露骨”。要注意到两人在两个场景中的不同身份。在回忆中,泰恩与石动是同一个殖民地的上下级;在当下,两人同属“奈美之死”的亲历者。)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2-2 在回忆中,作战部长奈美的牺牲是殖民地的损失,泰恩作为下级承认他应该对此担责,而石动对此并无仇恨的责备。但是,在如今,石动以泥偶的形态袒露其内心:奈美的死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以奈美之名对泰恩加之以怨恨。作为回应,泰恩同样袒露:奈美的死于公于私都令自己感到罪过与辜负。)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2 卸下了伦理观念的伪装,就是把两人对于辜负与怨恨的偏执意识完全暴露出来,奈美之死为其恐惧的源泉。泰恩作为完全的罪人,甘愿承受来自石动怨恨的一切恶意。这种伦理生活观念作为自由意志的行使,就产生了§4.2中提到的由仇恨引发的兵戎相见(这种形式化的仇恨与本节所谓的弱者对强者的仇恨并不一样)。)

至于生命的勇气对于辜负与怨恨的恐惧的克服,按其原初的概念,就是承认自由意识的有限:一方面,那些源于命定的悲剧尽管已经发生,但那是自由意志在其限度内行使的结果,它不应该使我们苛责自己(辜负)或苛责他人(怨恨);另一方面,通过把自己纳入到更加明晰的责任体系之中并遵循之,公共的严苛就代行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严苛。在这个意义上,违法乱纪-墨守成规、礼乐崩环-克己复礼(anomism-legalism)这些看似矛盾的善恶观念实际上都是为了与个人对辜负与怨恨的恐惧达成和解。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3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三章衔尾蛇对战梅比乌斯J后的过场 泰恩并没有告诉石动实情,而是把两人的恐惧都藏匿起来,再次以下级的身份拂拭石动良心的不安;而石动也再次以上级的身份传达了奈美对他期许的心意。两人重新恢复到伦理观念的对道德命令的反抗需要勇气,对道德命令的隐忍同样需要勇气。)

至此,我们已经剖析了勇气作为伦理生活观念区别于国家观念的勇敢的特质。勇气是一种具有“那又怎样”态度的自我肯定。它起源于对人的有限性的意识。这种意识表现为三种类型的焦虑:1)无法把握终极必然的命运感;2)自己对他人负有责任的模糊辜负感;3)他人对自己负有责任的模糊怨恨感。由有限性引发的焦虑是内在于生命的特质。当焦虑具有了特定的对象而产生某个特殊情境时,焦虑将化为对某个对象的恐惧。勇气虽然无法消除根源的焦虑,但总是对恐惧亮出既承认又无畏的态度,把自己从由恐惧而生的自我否定中解救出来,以自我肯定克服特定的恐惧,推进生命的过程。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3 勇气的“剖面” 焦虑(恐惧)的三分只是对理想类型的提取,我将在下一节考察它们的交织形式。此外,通过这张图,也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说(处于国家观念笼罩的)个人行使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观念的符合就是道德观念。图5-3 勇气的“剖面” 焦虑(恐惧)的三分只是对理想类型的提取,我将在下一节考察它们的交织形式。此外,通过这张图,也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说(处于国家观念笼罩的)个人行使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观念的符合就是道德观念。)

§5.2 恐惧的交织作为对虚无的反映

焦虑的三种类型:命运、辜负和怨恨,有相互交织的可能(如图5-4)。

首先是命运与辜负交织的情况。此时,对命运的恐惧会内化为对辜负的恐惧的一部分。它的最极端形式是“死也是(我)罪有应得”。显然,当命运内化为辜负后,需要更多的勇气才能最终自我肯定。因为即使一个人看淡生死,他到临终时可能依旧没有从愧疚、自责的辜负恐惧之中解脱出来而含泪而终。过去统治欧洲的基督教伦理,似乎就是这种命运与辜负交织强化的典型。他们给出的“勇气”方案是把斯多亚主义、柏拉图主义通通吸收进来加以改造——构筑一个宏伟的上帝之城,进而把人们对命运的勇气扫除出去;在宣扬博爱的同时打击异教徒,进而把基督伦理的例外归为违法乱纪。仅剩的基督教伦理赋置给他们道德命令,通过对彼岸世界的复杂构想予其生存的勇气。所以当基督教伦理在现代解体以后,交织的恐惧自然就“决堤”了。生命的勇气仿佛是从有到无地被剥夺了一样,而这恰恰造成了普遍的(生存论)虚无主义[11]。

其次是命运与怨恨交织的情况。此时,对怨恨的恐惧会内化于对命运的恐惧的一部分。内化了怨恨的命运促使人把“复仇”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他真的完成了所谓的复仇以后,其生命也就永远地缺少了相应的一块。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你)死了,(我)也就解脱了”。复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全成为空洞,而这又造成了生存论的虚无主义。归根到底,克服此种恐惧交织所需的勇气是敢于结束冤冤相报的困局,或是在和解之后仍能过一种良好的生活。

最后是怨恨与辜负交织的情况。这种情况,即A对B的怨恨以及A对C的辜负的交织,使得B和C经由A产生了某种间接的伦理关系。仿佛A与C一起怨恨B,又仿佛是A和B同时有亏于C。它会把原本并无瓜葛的两者“莫名其妙”地卷入其中。当复仇的巨链生成时,承担最大苦难的反倒是这些卷入其中者。现代以来无数的流血惨剧迫使我们重估一切价值的同时重估我们的良心法庭:为了过去而向明天的复仇,真的能作为当下生存的勇气吗?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4 焦虑的交织造成了恐惧的内化与复仇的巨链。林林总总的恐惧最后的结果是带来否定人生意义的生存论虚无主义,这是对生命勇气的剥夺。)

在下面几节,我将以“勇气”为主线探析数名角色。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已经发现了这个扭曲世界背后的部分真相:也许是察觉到了命火战争的无休无止或是自己身处生命洪流之中。然而,源于真相的伦理生活观念和逃无可逃的国家观念之间总是存在着张力,对这张力的理解就是将勇气应用于生活,去关注与反思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在实际上是如何生存的,这便是艾欧尼翁人的活法“实践”(askēsis)。

§5.3 强者的勇气

在艾欧尼翁,那些带领着殖民地发展壮大的军务长,或多或少具有克里斯玛型领袖的特征。其身后是一大批愿意跟随拥戴自己的士兵,反过来把军务长推上了骁勇善战的荣誉高位。那么所谓强者的勇气,并不是说他们品性的高贵或道德的崇高超然到不接受女王赐予他们的荣誉,而是意味着在趋于国家观念的至善境地时,他们既追求国家范围之内的荣誉(也自觉配得上这些荣誉),也希求某种国家范围之外或其之上的生活[12]66-71。就此而言,强者的勇气已经超越了“大度”(μεγαλοψυχία,宏大的灵魂、宽广的胸怀或伟大的力量,是谦卑和虚荣的中道)的局限。

§5.3.1 艾赛尔:生命的舞者

尽管艾赛尔与神南火在第四章弥央暴打OP之前的那段让人瞠目结舌的演出引起了广泛的讨论[13-14],但不可否认地是,两人的故事试图去传达有关艾欧尼翁人的伦理生活观念的本真,它也许无法打动冷漠的玩家,但至少深刻地启蒙了衔尾蛇的生命观念。

艾赛尔如水晶般绚丽但易碎的品质[15]构成了张力。一方面,她首先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战力超群的士兵,个人的卓越足以使她自己摆脱横死的恐惧,进而帮助那些更弱者(尽管在他人看来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同时攀升更高的品级;另一方面,她同时也是殖民地的军务长,对群众负责、效忠女王也是她义不容辞的职责。她要以此规约自己的良心:团结同胞、奋勇杀敌。然而,在她的道德观念中,有着某种超越了国家观念(或者说殖民地品级)的品性关乎人的真正生存,对此的认识就是伦理生活观念的感召。这一点是通过她与小诺亚等人初次相遇时的寥寥数语体现的(见对话5-4)。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4 文本来自主线剧情第二章开头的过场 品级与内心,艾赛尔更看重前者。这里一个有趣的细节是,诺亚的木讷与沉思、优妮对传统国家观念的深信不疑以及兰兹因好友为他牺牲而生的内疚,很早地表现在了他们小时候的经历断片中,最后见微知著地放大为他们的人物个性,通过后续的剧情加以刻画。此外,色(color,颜色)除了本义的颜色以外都可以引申来形容事物的特点(即“特色”),这一点日英中三语是相通的。但在此处简中版没有考虑上下文,造成了误译。)

换言之,艾赛尔骨子里的那种反叛精神似乎是对国家观念中价值序列的怀疑。她更偏爱以生存的人而非活着的人的视角看待人,只是她不常向拥戴自己的人民袒露——玩家不过是有幸从波雷艾里斯、神南火以及衔尾蛇的角度发现到(但也很可能直到她离世都没有发现)她心声的隐微。

然而,她的确也尽力(甚至是偏执)地承担好国家观念中的角色。最先是K,随后是N、O、P,这些执政官在他们所臆想的统治者游戏中肆无忌惮地把她当狗一样使唤;而她自己又在明知私通衔尾蛇的情况下执意前往主堡述职。

这种割裂,单从任何一个侧面来看似乎都有些不可理喻。我们不禁质问她: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军务长,又为什么在那场大战中留了神南火一条活路;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强者,又为什么对科维斯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忠诚?质言之,艾赛尔在她必须承担的国家观念与她坚信的伦理生活观念之间的犹疑和踟蹰,使她既不能像神南火那样“贯彻自己的武人之道(如图5-5)”,又不能完全冷酷无情地执行主堡的命令。处在莫比乌斯带式的焦灼之间,就是艾赛尔需要面对的恐惧之根源。——她可能当不好一个称职的军务长,也可能当不成一个杀伐果断的战争机器;在其所剩不多的生命时光里,她面对的是情况更为复杂的辜负。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5 衔尾蛇对神南火过去的经历所知甚少。但在第三章的开头,我们得知神南火的作战方式是牺牲前线士兵诱敌深入,趁人麻痹大意之时启动铁巨神,直攻敌方大本营。)

就此而论,艾赛尔作为玩家遇到的第一个英雄,尽管与新名、师道那些手段毒辣的军务长相比显得更单纯些,但又不像鲁迪、(一开始的)亚榭菈如此偏激。她的踟蹰是是整个4号殖民地的缩影,而4号殖民地又是整个艾欧尼翁的缩影。命火之钟被摧毁后,缺少主堡补给的4号殖民地各个部门周转困难(实际上,玩家也很难再在其他殖民地的支线中观察到如此详细的部门协作情况了),而当艾赛尔的死讯传来时,依法理应该继任的副官波雷艾里斯则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接替这位超人型领袖。4号殖民地走出阴霾的过程,似乎也在昭告着艾欧尼翁的未来了。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5-1 以下三段文本均出自主线剧情第二章 艾赛尔自知胜之不武,刀下留人,害得全体殖民地的士兵一起受苦(但也因祸得福地避免了晋升为黄金品级而被收割的悲剧)。与神南火再战并战胜他是对那些仍愿意追随她的士兵的交待。)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5-2 在艾赛尔看来,国家观念之下的命火战争与个人的品性是两码事。她的言说特点是先从自己说起,随而打断思路强调“对大家而言”,仿佛思维的多虑甚至踌躇反映在言语之中。)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5-3 艾赛尔对临行前的衔尾蛇最后的忠告 她告诫衔尾蛇不要介入(engage)其他殖民地的事务、干涉他人的自由。这种泛滥的同情和浅薄的正义如泰恩所说,并不一定能担负起改变他人命运的沉重责任。这番话是艾赛尔心声的如实袒露,也是她近十年的生命过程中坚信的道德观念。在第四章,我们终于看到艾赛尔在其生命的终点践行了她的活法——她与神南火决一死战的命运,不应该由他人干涉。)

艾赛尔在衔尾蛇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βούλησις),这种希望能把她自己、4号殖民地乃至整个艾欧尼翁从彷徨中解救出来。至少,关乎伦理生活观念的希望,它赋予了人们朝向真理的果决,也就唤起了人们生存的勇气。

艾赛尔一方面接受命定(fate),另一方面也向往希望(见对话5-6)。对她而言,选择是希望的一部分。没有希望,纵使几条路择其一,也依然无所谓选择。反之,只此一路的希望并非没有选择。选择的生成首先是对A抱有希望,通过思虑寻找得到A的方法,最终确定应先实现B,从而选择B[12]47-55。这种信念同样是她道德观念的一部分。

就此而言,艾赛尔对国家伦理观念的怀疑(尽管是隐微的)深刻地影响了诺亚,她也堪称弥央的导师——后者同样仅剩数月的寿命,正在努力寻求活下去的选择。所以,在第四章弥央暴打OP的夸张演绎并无不妥:如果艾欧尼翁这个扭曲的世界尚存一点良知的话,又为什么要无情地折磨指导人们发现生命之重的人呢?又或者,认识到生命之重本身是艾欧尼翁人的罪恶吗?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6-1 以下三段文本均来自主线剧情第四章 这里的“接收”是指没收、扣押)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6-2 只此一路的选择还能称为选择吗?——只要希望尚存,选择就有意义,艾赛尔始终如此认为。并且,这是超越个人意志而直达真相的伦理生活观念。)

应该说,在神南火挖去左眼之前,艾赛尔已经在效忠女王的国家观念与延续希望的伦理生活观念之间产生倾向,她与神南火达成了只此一路的默契。她早已认识到,把生命与紫色命火绑定的执政官,根本不会把他们所剩无几的生命当回事;急于清算私通衔尾蛇的4号殖民地的女王,又怎会放过自己。然而,神南火的疯狂举动真正地带来了契机。

艾赛尔选择了自杀,就是以最热烈的方式承认生命的有限与自由意志的有限,然后以胜者的姿态绽放生命的勇气,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在两个观念的踌躇与疑虑间下定决断,去实践那无关品级的道德观念。之所以做出如此的选择,是因为她相信选择将作为希望的一部分延续下去,而这足以消弭含恨而终的辜负罪感。最终她无怨无悔地笑着死去——因为手持双剑的起舞没有辜负生命。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6-3 艾赛尔所谓的自由,是无关执政官、衔尾蛇等人关涉的消极自由(negative freedom)与运用自己的能力自我实现的积极自由(positive freedom)的合一。)

§5.4 弱者的勇气

在艾欧尼翁,那些无法争夺荣誉高位的弱者,似乎并不需要承担如此重大的伦理责任。他们在这个冷酷世界生存的勇气,更多地表现为他们对友爱的理解。它将最终还原为两个基本的命题:友爱关系的形成是源于两者的相似还是两者的不相似。前者最终导向了一种强调自爱的友爱观念:友谊是寻找一个和自己相差无几(最好是克隆)的镜像人;后者最终导向了一种强调博爱的友爱观念:友谊将建立在对差异的尊重和认同之上。

我们看到,《异度神剑3》通过两种相对的叙事程式表达了它对这对友爱基本命题并不含混的理解,从而回答了弱者应该如何获得生存的勇气。其一是源自古希腊悲剧传统的缺陷型叙事,它强调从角色的性格发散出情节,它的基础自然是§2.4.2中提及的古希腊的命定(fate)命运观。其二是源自弗洛伊德的创伤型叙事,它强调从情节收敛到角色的性格,其基础是早期的现代心理学。

在接下来的两小节里,我将把约兰和莎奈亚这两名重要角色分别作为缺陷型叙事与创伤型叙事的代表,通过对两者伦理生活观念的分析统合上述的观点。

§5.4.1 约兰:胜者的温柔

所谓的缺陷型叙事,是围绕性格缺陷(hamartia)赋置人物的叙事程式。人物的行为以其性格的缺陷为原基生发。在古希腊悲剧、传奇等强调命定和接受使命的体裁中,它一直是最为传统的叙事程式,其明显的特点是话语的重心从人物转移到情节[16]236-238。

约兰在生前一直以温柔的弱者形象示人,他的死对诺亚等人的影响同样很大,特别是对兰兹。因为好胜的小兰兹经常不满这位总是拖累团队的朋友的表现,当约兰“替他去死”时,他过去的态度同时也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成为了兰兹辜负恐惧的根源。这是由于此前任何出于团队荣誉或是其他理由的糟糕态度,在约兰舍己救人的行为面前,似乎都从善恶模糊的性格特点转化了对他的亏欠——兰兹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说声对不起(见对话5-7)。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7 没来得及说出的道歉,是兰兹对约兰永远的亏欠。当约兰再度现身时,罪感也再度袭来。诺亚实际上是在说,约兰还是当时的那个样子,但因他的死亡幸存下来的他们还要继续前进。)

实际上,自约兰再次出现以后,他总是呈现出两幅面孔。其一是梅比乌斯,它是约兰死亡瞬间之后的某个模糊形象;其二是约兰,它是生前那个小诺亚等人熟知的形象。只不过,后者是被前者“括起来”的形象,即后者是对前者的解释和补充。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8-1 以下三段文本均来自主线剧情第六章衔尾蛇二战梅比乌斯D&J前的对话 J(约兰)将自己生前的牺牲归于某段前世记忆的残留)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8-2)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8-3)

J(约兰)不厌其烦地解释那个括号里的约兰是怎么样的。在J的口中,生前的约兰是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弱者,他对那些飞鸟般的强者仇恨至极,并拒绝他们对蚯蚓般的自己的理解。这种仇恨,意欲反超强者的希望,给了他生存的勇气。以致在生命的终点,他选择牺牲自己救下兰兹等人。这便是J所谓的超越:他作为弱者却以胜者的姿态拯救了强者的生命,让强者的生命反倒显得微不足道。

在J看来,约兰克服了仇恨的恐惧,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态度超越了那些卑劣的强者,实现自我肯定。那么,成为梅比乌斯对他来说就是某种补偿了。在艾欧尼翁,由于生命洪流的阻断,个体的个性发展停滞了。那些纯粹的欲望生命本质,将表征为梅比乌斯。他们的永恒性在于生命圆圈运动的完全固结(必须注意,梅比乌斯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在于生命先于时间)。因而他们超越了十年的生死轮回,但也因此困在了那个成为梅比乌斯的瞬间。尽管在那瞬间,他们招致了一切生命轮回中的记忆,但那只是生命洪流一次次遭到堵塞的表现而已。

我在§2.4.3中强调过,名字是思念(想い)的符号,而不只是事物本身的符号。梅比乌斯的更名,与他们身着特殊的服装和面具一样,是与过去所有生命轮回的历史的决裂,但它实际上并没有超越轮回,只是在途程的一点停滞了。在停滞的那一点,所有的个性的历史都必须得到解释。所以J通过对约兰的怨恨的解释合法化了自身,他如今具有的无限寿命与强力扫除了过去的约兰(依J的解释)作为拖后腿的弱者的所有生存的恐惧。如果是这样的话,J不必再面对捉摸不透的命运、对强者的仇恨而承受的压抑。这便是J(约兰)的第一幅面孔,亦即他的第一种自我肯定。

但是,能把约兰生生世世遭受的苦难归咎于他的善良吗?以及,他的善良只是一种伪装吗?在衔尾蛇看来,约兰应该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而这也不是约兰承受痛苦的根本原因。换句话说,约兰柔弱的“缺陷”就不应该导向一种避无可避的命运,让他受尽嘲笑、欺凌,最终痛苦地横死。即使他真心想成为“飞鸟”,这个病态的社会又留给了他机会吗?进一步说,即使他已经成为了飞鸟,在强弱胜败的国家观念之中,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成功了。但是,约兰生命的勇气是不管强弱的虚妄,克服对其的恐惧。这便是J(约兰)的第二幅面孔,亦即他的第二种自我肯定。衔尾蛇并非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约兰,而是希望约兰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6 约兰心目中成为超人的自己)

就此而言,J与衔尾蛇可以说是各执一词,但他们都希求启发约兰能够认识真正的自己。那么,J(约兰)在天空要塞的第二次自杀,似乎就是对生前约兰的第一次自杀的回应:他不甘命运巨轮的碾压,而是主动地运用自己的生命。他希望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超人,但这是J所言的强力的超越(一如国家观念所宣扬的),还是衔尾蛇所谓的善良勇气的超越(它通向了伦理生活)?约兰自己结束了J的生命,结束了那个由仇恨和强力而生的生命;同时也结束了约兰的生命,结束了那个依善良和柔弱而生的生命。

可以说,约兰(J)选择自杀不是放弃了自己对自己生命的解释,而是意味着这便是对他生存勇气的最好解释。无论是J、衔尾蛇还是约兰自己,都无法还原那个夜晚约兰推开兰兹的真相。但是,作为弱者的牺牲与作为强者的牺牲互为补充,反映了超越国家观念的活法之实践:弱者的勇气,与弱者无关;柔弱的“缺陷”,无法扼杀生命之胜者的温柔。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9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六章兰兹等人与约兰的告别 这段对话有两种理解方式。其一是视之为叙事的回旋分层,此时那一晚约兰牺牲的真相,包括约兰的态度、兰兹的道歉等细节便浮出水面。其二是视为寓意。文本的字面义指向他的第一次牺牲,寓意则指向其第二次牺牲。进而此处的“赢”不是指赢得新兵训练,而是成为具有生命勇气的“胜者”。)

§5.4.2 莎奈亚:怨恨的开场

所谓的创伤型叙事,是借助心灵创伤赋置人物的叙事程式。人物的行为要倒推回其早年经历的若干关键事件,这些事件反过来塑造了如今的人物个性。它是缺陷型叙事的变体,更偏向于关注人物的心理关系,为强调自我发现、创伤愈合的体裁创作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同时也是尝试撕裂人物和情节的先锋派创作的预演。

和典型的创伤型叙事一样,莎奈亚的故事试图首先展现复仇的痛苦感受,随后用童年经历再塑不可理喻的行为。这样,仇恨的痛苦和创伤的同情避免了相互制肘而共同促成了人物的立体性[16]190-191。在此基础上,《异度神剑3》还尝试把人物性格的发展以反对称的关系分拆到两组人物身上,他们各自分有复杂多面性格的一极,使得任何一方单独来看都具有或多或少的理想化气质,但“融合”之后仍然能呈现多维的角色心理(见图5-7)。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7 两组人物的张扬-胆怯、恶语相向-好言相慰经过了特化,试图去展现人格的极端。当然展现在圣奈面前的弥央的性格受到了美雅的极大影响。)

如果我们认同童年创伤对个人性格的塑造作用的话,圣奈的觉醒任务向玩家展现的便是:莎奈亚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待,放弃自己所擅长的画画,接过姐姐的异刃刻苦训练争取成为衔尾蛇候补。

实际上,衔尾蛇候补的选拔与培养一直是都市人生活的头等大事。这个承载着反抗梅比乌斯、解放艾欧尼翁理想的城市,比起那些陷于持久战争与十年寿命局限的殖民地来说当然条件是优越的。但反抗梅比乌斯自始至终都是都市的缔造者为后代立下的使命,它同样也是一种负担,压抑着都市人。并且,相对于殖民地社群为了夺取命火而达成的团结一致(至少是表面上的),都市内部锐意进取与安于现状的思潮之分裂情况更为严重。为激进派所把控的都市,需要寻找一种平衡,既不能使左右的分裂酿成恶果,又不能抛却先辈的理想。对衔尾蛇候补选拔的强化,似乎就是达成平衡的一种途径。它至少是双方在名义上都认可的活动,常态化地介入了都市人的生活,最主要的是树立了这样一种观念:都市人要为了成为衔尾蛇候补而奋斗,否则没有(在都市)的立身之处。

兰兹和圣奈的觉醒任务,都力图展现这一伦理观念对都市人生活的影响。结果是悲观的:自诩为艾欧尼翁希望的都市人,似乎与殖民地士兵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对候补名额的争夺同对命火的争夺一样残酷(见对话5-10)。此外,都市人享有正常的生老病死,也就意味着需要承担家庭延续的人伦之重。相应地,都市外艾欧尼翁人残缺而稚嫩的国家观念,尽管造成了亲情的缺位,但也减轻了人们生存的一种负担。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0 文本出自兰兹的觉醒任务(繁中版文本存在一处错译) 小时候的兰兹与其他殖民地士兵一样,喜欢在训练胜出后听到同伴对他的称赞。他成为了衔尾蛇,是为梅比乌斯的反抗者,但他要反抗的究竟是什么?他观察到都市里的人不用夺取命火但依旧如此生活,从前的训练对手格瑟尔重生之后仍贪婪地乞求生命——无论在哪里,艾欧尼翁人的生命观都是如此残酷。对这种不自然的生命观念的独立思索(实际上任务中刻意地表现了多处日常琐事对兰兹思考的打断,目的便是强调这一点)标志着兰兹思想的真正成熟。)

就此而言,我们可以把莎奈亚的创伤解释为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具体来说,莎奈亚的悲剧既是家庭不幸的偶发遭遇,也是都市社会机制运行不健全的结果。即创伤解释了行为,而创伤又被命运所解释(这也是为什么创伤型叙事被视为缺陷型叙事的变种)。

如§5.2中所言,莎奈亚的仇恨巨链来自于辜负与怨恨的叠加。

一方面, 姐姐的过世把成为衔尾蛇候补的重担直接摆在她面前,支持她爱好的父亲也随后离世,而母亲则丝毫不关心她的内心想法,只希望她能替代过世的姐姐带来家族的荣誉。莎奈亚会觉得,如果不刻苦训练,是对姐姐和父母三个人的辜负。当冈度斥责她应该丢掉姐姐的异刃时,她只能在一旁低语:“如果丢得掉的话,我早就……”。莎奈亚在处刑场自杀时也是用着姐姐的手枪的,她只能带着对家人的辜负和复仇的失败进入下一个生命轮回。

另一方面,莎奈亚对冈度怨恨的基础在于巨大的落差。身负家人期待的她在都市人习以为常的价值序列中发现了自己与冈度的差异,持久的命运感与无力感则是怨恨持存的根源。她会把对衔尾蛇候补名额的激烈竞争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即§5.2中所说的命运与怨恨的交织),或者说是整个身心都浸没于怨恨之中。身处怨恨恐惧之中的莎奈亚,自然产生了复仇的冲动,它造成了莎奈亚的妄自菲薄,而经由自我贬低,在价值序列上梳理的两人似乎更不可能相平了。但是,“心灰意冷”的隐忍并不是复仇冲动的终点,它还有实践的强烈倾向,即为了填平差距而开展的一切活动,即使这只是一种假象。此时,勇气的实质被抽空了:不是自我肯定而是向外界寻求价值成为了生命的本真,进而伦理生活观念也彻底改变了——善恶观念在一定程度上颠倒,某些事物被赋予虚妄的价值。而为了捍卫自己的伦理生活观念,她自然开始诋毁现存的世界,因为正是这个世界束缚了她缓解怨恨的焦虑的努力[17]。

辜负与怨恨的叠加,生成了复仇的巨链,而真正极端的行使复仇一定是形式化的。即A否定B不是因为B有……,而仅仅因为B是B——“你的一切,不管是怎样的我都要反对”,干脆果决的复仇要丢弃因果逻辑的传导包袱,牢牢地锁定怨恨对象本身。但也正因如此,保持了形式的范畴扩大变得不可遏制了。也许,莎奈亚最终选择向都市开炮,并不能单纯地归罪于她具有某种反社会人格(尽管这是犯罪心理学常用的归因),也应该考虑到,在极端的怨恨面前,伦理生活观念是颠倒的,她会把怨恨的对象无限拔高,而原本的更高者相应地会被拉下来作为垫脚石,因而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在极端的怨恨与复仇之中,“赶上”变成了“重返”,“超越”变成了“取代”,她要把自己完全变成冈度,因为积累的超越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以非正常的方式取代之。而在颠倒的伦理生活观念之中,不是生命希求价值序列的胜利,而是对怨恨对象的胜利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补,这就造成了她对彼岸世界的美好(甚至是不切实际的)想象。梅比乌斯向她透露的生命轮回,进而是莎奈亚背叛都市的另一大原因。质言之,生命本是对抗怨恨的生存,现在却反倒无法想象没有怨恨的生活了。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1-1 以下四段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五、第六章以及圣奈的觉醒任务 莎奈亚在圣奈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卑的自己,她也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倾倒给了圣奈。圣奈所谓自然的生命,是指她在都市医院所见的正常人的生老病死,这是自然的循环;而回归女王的生命是梅比乌斯编造的谎言,它是生命洪流的循环。莎奈亚更认同后者。)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1-2 莎奈亚似乎真的认为,都市与都市外殖民地士兵的生存别无二致,整个烂到底的艾欧尼翁,还不如处于无穷无尽的生命洪流循环。她作为都市的变节者,将自己的生命与命火之钟绑定,实践了她对这个令她失望透顶的世界的观念。)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1-3 莎奈亚的一生都在对冈度的怨恨中度过,她消灭都市的计划失败了,但她并不甘心。莎奈亚决意自杀,要把这份怨恨带到下一个生命轮回,并以此作为她新生的华丽开场。显然,莎奈亚已经无法理解没有复仇的重生是怎样的了,因为生命就此而言是为怨恨而生的。)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5-11-4 梅比乌斯X并没有放过一心想进入生命循环的莎奈亚,她事与愿违地成为了梅比乌斯。但好在,她可以运用梅比乌斯的生命继续复仇。讽刺的是,她作为梅比乌斯的特殊能力是定格事物,恰恰像其生前最珍视的绘画爱好。莎奈亚仿佛又重新拿起了画笔,但这次她却要用画笔向童年玩伴复仇,夺回她已经不可能夺回的一切。)

综上,怨恨的基础在于价值序列的比对中发现的落差。克服怨恨的勇气,是努力追平落差。但怨恨恐惧的发展倾向又是逐渐增大两者的落差:处于序列一侧的怨恨者自我贬低,他同时又把序列另一侧的被怨恨者神圣化了。这样,两者的落差越来越大,直到勇气无法战胜怨恨。这时,以勇气自我肯定的尝试性质完全改变了。一方面,自我肯定被置换为了由他人肯定,那个作为怨恨根源的价值序列获得了在个人生存中的至高地位;另一方面,价值序列内部也发生了变形,由勇气支撑的伦理生活观念颠倒,连带着损毁了原有的伦理观念与世界观,似乎只有这样处于高位的被怨恨者才能跌到低位。怨恨越发极端,变态的勇气结构也就越发脆弱,它只能通过形式化抽空自己,到最后只剩下抽象的“我”和“你”,甚至这个世界也可以为这个怨恨结构让位。此时,生命的勇气是承认落差的不可追平,但依旧执着地行使复仇(如图5-8)。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5-8 克服怨恨恐惧的勇气同样是生存的动力。尽管有人会认为这种方式的勇气太过残酷,但不可否定的是,古往今来大大小小的宗教与运动(campaign)所展开的复仇往往是这种勇气的诠释。)

在最后,必须再次强调,创伤型叙事的本意不是要淡化仇恨的痛苦,而是为了使人们关注善恶的模糊:即认识到无端的恶或善只在于我们偏见的视域之中,而生命的常态在于处于两者之间的行走。就此而言,莎奈亚的话语呈现出三个有梯度的叙述视角。其一是玩家的视角,它最全面地展现了莎奈亚的一生,但它依然是一个生活断面,无法穿透她经受的全部苦难之黑暗。其二是冈度的视角,作为童年玩伴,冈度知晓并在一定程度上亲历了莎奈亚的创伤,但她似乎始终没有找到开导莎奈亚的正确方式,进而与圣奈-弥央形成了对照。有了前两个视角作为对比,衔尾蛇的第三个视角,特别是胆怯的圣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与莎奈亚坦白,但最后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反倒显得有些滑稽了。这种讽喻性来源于玩家在多个相互覆盖的视角之间的穿梭,使我们对生存勇气的观察融入了更为审慎的维度。在最终,我们自己也会成为讽喻的对象,因为又凭什么说自己比他人更了解生命的苦难或是生命的重量呢[18]?

§5.4.3 小结

毫无疑问,《异度神剑3》对友爱基本命题的判定是明确的。友爱关系的形成似乎源于友爱双方的相似,即某种慕强:约兰作为蚯蚓向往飞鸟般的诺亚等人;莎奈亚渴望成为训练成绩优异的冈度。然而,过度的相似必然是危险的。因为意欲达成这种相似的强行改造会使人失去对自我的肯定。而艾欧尼翁的伦理观念,无论是在都市外还是在都市内,都恰恰在麻痹人们对这种危险的感知。“为战而生”的单一国家观念,既赋予了人们生存的勇气,也在最终剥夺了人们的勇气——威胁生存的焦虑与恐惧甚至虚无弥漫着整个艾欧尼翁。那些弱者同时也是该观念下的失败者,他们难以察觉友爱关系的另一面:基于尊重和认同的博爱。别无选择的他们为了捍卫岌岌可危的生命只能自己求索勇气的源泉。这其中既有如约兰一样基于善良和温柔的勇气,也有如莎奈亚一样基于怨恨和复仇的勇气。不管怎样,衔尾蛇始终相信艾欧尼翁本可以为这些弱者提供更多的选择——出于勇气在这个扭曲世界的生存不应该如此惨烈。

§5.5 本章小结

梅比乌斯建构的国家观念毫无疑问是一场巨大的谎言,但部分察觉到它背后的真相又如何?那些“明智”的人可能要面临更大的恐惧。人不仅会横死,还会重生,并且重生也并不是一切归零的重新开始。人们个性的发展是近乎停滞的,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几乎不变,并且前世数个轮回的记忆与感觉将残存,人们无法无牵无挂地活着。

然而,不论艾欧尼翁人各自对于国家观念真相的理解如何,不论他们到底是伦理观念所界定的强者或弱者,他们几乎都在实践着自己对于生活的某种理解。因为生存的勇气,亦即在这个动荡的世界获得自我肯定的动力,绝不是“不管怎样”,而是“那又怎样”,前者所带来的对生命的漠视与傲慢最终也将为后者所克服。因为勇气作为伦理生活观念所代表的生命之本真,恰恰是面对恐惧保持谦卑,而选择自信地继续前进。

§6 道德观念

要是你真把我放在你的心上,那就暂时牺牲一下天堂的幸福,在这冷酷的人间痛苦地活下去,昭告我一生的行事吧。——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我在前几章反复提及了道德观念的定义:它是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符合的过程。可以认为,艾欧尼翁人总是处在国家观念的笼罩之下(我在§5.4.2 中对都市人的伦理观念的论证也支持了这一点)。那么,沿着赤裸真相的隐喻,道德观念可以进一步地表述为:个人的自由意志突破国家观念的笼罩而前往伦理生活观念的运动。在理想的情况下,道德观念成功地符合了所有的伦理生活观念,这就出现了圣贤(或者说道德完人)。在更多的情况下,个人的道德观念在这场飞渡运动中出现了“偏航”,它或者是部分地抵达了终点,又或者停在途中左右四顾,这便是普通人的道德观念。最遭的情况是个人的完全折返,最终又重新沉浸在国家观念的谎言之中,这可谓是道德真空的形成原因。

形形色色的运动结果导致了各异的道德观念,显然无法穷举。但在本章我将以梅比乌斯式的生命作为切入点,考察艾欧尼翁人的典型道德观念。到本章结束时,生命观由外至内的全部结构都将打通,莫比乌斯带式的融合将迎来终结,我们距离赤裸的真相也只有一步之遥。

§6.1 成为梅比乌斯必不可能源于强迫

本章所论及的梅比乌斯,不包括X,Y,Z这三个原始的梅比乌斯。进而可以认为,梅比乌斯是由那些处于生命轮回的殖民地士兵转变而来的。就此而言,梅比乌斯代表了道德观念的一种选择,个人的自由意志无论如何都要对此负责。

一种争锋相对的观点是梅比乌斯Z(以及X,Y)可以迫使人们成为梅比乌斯。这样的话成为梅比乌斯就是一种非自愿的行动(akontes)进而免除了责任。这种观点的优势当然是避免了艾欧尼翁人承受“从天而降的责任”。然而诚如§4.3中所言,梅比乌斯X,Y,Z是生命本质的表象(embodiment),成为梅比乌斯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认同“生命洪流”。这也就意味着,抽空了对生命本质的理解而去界定原始的梅比乌斯是毫无意义的。

就此而言,出于强迫的行动与出于无知的行动是等效的。因为原始的梅比乌斯本身就是一种知识,是对生命洪流的认识。对其的理解不论是完全正确的、接近本真的、受到误导的还是南辕北辙的,都取消了无知的状态。进而,即使是在最严苛的情况下,都不存在非自愿的成为梅比乌斯。我们至多可以认同一种知而不行的实践无知(practical ignorance)状态的存在[19]。进一步地,梅比乌斯作为道德观念的一种选择,第一推动必须由个人而非原始的梅比乌斯完成。形象地说,驶向彼岸的小船要由船长扬帆。

上述论断是及其重要的,可以说是这一章所有推论的基础。事实上,梅比乌斯既可以像J(约兰)一样把成为梅比乌斯解释为理所应当的连贯过程,也可以像C(克里斯)一样把它归罪于梅比乌斯Z(此时的Z仿佛是人格化了的某个幕后黑手)。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成为梅比乌斯的艾欧尼翁人后来建构的话语,衔尾蛇只有亲自与Z对峙,才能发觉话语背后的赤裸真相,即成为梅比乌斯的根本原因。

在此之前,有必要厘清成为梅比乌斯的几个必要条件。

其一是认识生命洪流。这里所谓的认识(recognize)是条件相当弱的。这就是说成为梅比乌斯并不需要对生命本质有什么领会(grasp)。他们需要认识到生命洪流带来的生命永恒的可能性,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作为条件了。至于生命洪流的本质、它的发展过程以及时间与生命的关系等等,是那些悟性更高的艾欧尼翁人成为梅比乌斯时才会考虑的事情。实际上,Z招揽到剧场里的加盟者,大多属于前者。他们肆无忌惮地玩弄生命,对正常人嗤之以鼻的命火游戏乐此不疲(如图6-1)。根本的原因可能在于,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生命洪流谈不上有多少理解,只是受到了生命永恒的诱惑而成为了梅比乌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比大多数身处国家观念之中的殖民地士兵“有知”得多。要知道,艾欧尼翁人普遍的生命观念还是单程线性的,他们根本就不知晓生命轮回的存在。至于那些敏锐的洞察者,如果过度张扬也难免受到梅比乌斯的“平衡”(这也是0号殖民地以前一贯的职责)。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6-1 梅比乌斯在他们自己所编织的国家观念谎言中被称为“执政官”,但很多时候并不管理殖民地事务,只是把殖民地间的战争视作棋盘上的游戏,以打发成为梅比乌斯所带来的永恒时间。)

其二是阻断生命洪流。原始的梅比乌斯阻断了生命洪流,使得生命陷入了周而复始的轮回之中,这是整个艾欧尼翁得以维持的定理。成为梅比乌斯,如§5.4.1中所言,意味着在轮回的途程一点上完全停滞。此时不仅个性的发展停滞,生命的轮回也就此终结,由生命赋义的时间在此意义下也是完全固结的。除此之外,原始的梅比乌斯阻断了生命洪流,新加入的梅比乌斯也必须参与其间,维持世界的运行。但具体来说,他们主要负责细微之处的阻断(见对话6-1)。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1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二章的开头 梅比乌斯N在这里所谓的命定可以理解为艾欧尼翁的命定。即使原始的梅比乌斯阻断了生命的洪流与个性的发展,生命自身又可能造成细小的缝隙,使其重新流动。这样看来,X,Y,Z煞费苦心地招揽新人,为的是扼杀这些细小流动的苗头。)

其三是恢复往世记忆,这实际上是第二个条件的推论。如§5.4.1所言,成为梅比乌斯是生命在轮回中的停滞,进而往世记忆的恢复只是生命洪流一次次受到堵塞的表现而已。成为梅比乌斯的这个驻点标志着生命从循环陷入停滞,从而具有了时间意义,应该被视为一个历史事件。在这个历史事件中,成为梅比乌斯者要完成他的更名,将轮回中的名字替换为永恒中的名字,而两个名字凭着“成为梅比乌斯”这个历史事件存在着联系。梅比乌斯会以特殊的服装隐藏他的身体特征,在大多数时候也会用面具遮挡住自己的面孔,正如其用新名字替换过去的名字一样;梅比乌斯会把成为梅比乌斯之前的所有记忆“用括号括起来”,但经由“那个”历史事件,括号可能再次打开,如J(约兰)。就此而言,原始的梅比乌斯(如Z)并没有这种括号,因为他没有历史,形如Z(Z)的历史事件也只是同义反复罢了。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以上三点只是成为梅比乌斯的必要条件,是通过这代衔尾蛇的视角观察到的结论。在艾欧尼翁漫长的历史之中,究竟产生了多少代的梅比乌斯,他们的诞生条件如何都难以推之,我也不敢妄下论断。

当然,我仍然坚持本章开头提出的论断:成为梅比乌斯是道德观念的一种选择,个人的自由意志无论如何都要对此负责。在下一节,我将通过对M-N这对(也许是本作最重要的)梅比乌斯的道德观念的考察,进一步说明这一论断。

§6.2 M对N的忏悔

M和N是本作竭力塑造的一对人物,玩家社区对之的讨论与分析已经相当详尽了[20-23]。在分析M和N成为梅比乌斯时,传统的视角是将M置于道德真空之中,甚至完全否定了M的自由意志,而主要考虑N的选择,在后续的分析中,也把N视为主要的责任人。在本节中,我将带来一个稍具颠覆性的解读:M的罪恶甚于N,她才是两人成为梅比乌斯的主导者。进而M在成人仪式上的自杀可以视为一种“赎罪”。

值得强调的是,这个观点与女性主义式的思路并无关系,对其的论证主要有赖于以下三点:

  1. 前文已有的生命观铺垫。必须注意到,M和N生生世世都是梅比乌斯的反抗者,原本都来自殖民地,后加入了反抗组织。两人对于艾欧尼翁人的生命观念都具有较高的理解,其反映的观念也是复杂的。正因如此,他们的道德观念作为自由意志向伦理生活观念的符合也是曲折的。
  2. M和N的后悔。M与N一样,都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这是剧情反复强调的,但后悔的原因及其实质仍有很大的阐释空间。就此而言,我只是在已有的一些相对折中的阐释[24-25]上推进了一步。
  3. 与《崭新的未来》提供的新信息的隔离。《崭新的未来》作为所谓的前传对N过往经历的补充似乎是丰满了其人物性格,但它又与《黄金之国伊拉》的情况迥然不同,至多只是高桥哲哉为了完成他自己的构想而修正后的“风景”。我在文章的开头已经强调过了阐释的独立性假设,它在本节仍然是适用的。

如前所述,成为梅比乌斯是道德观念的选择,个人的自由意志必须对此负责。进而绝对意义上的道德真空是不存在的。我们真正关心的是,M和N的自由意志到底行使到了何种地步?

§6.2.1 兜帽小孩的身份

在主线剧情第五章的结尾,N手起刀落即将拿下诺亚的性命,但随后叙事陷入了停顿。在幻境中,一个不明身份的兜帽小孩引导着诺亚回顾了他前世的五处记忆断片,再加之后来弥央(M)向诺亚展示的一处记忆,统共有六处,如图6-2所示。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6-2 六处记忆断片的结局 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兜帽小孩和M向诺亚展示的记忆断片(记忆5和记忆A)是有出入的。)

可以认为,兜帽小孩是前五处记忆断片的叙述者,但他的身份究竟为何存在争议[26] 。一种观点认为小孩是弥央。这样的话记忆1~记忆5就可以解释为弥央利用M的特殊能力与诺亚的交流,在幻境的最后弥央的出现也是顺理成章的。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小孩是诺亚自己,这样的话前五处记忆就是诺亚自己对前世的回忆,它们与M向诺亚提供的那一处记忆是不同的。

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观点。具体来说,兜帽小孩是诺亚欲望的表征,而诺亚正处于成为梅比乌斯的决断时刻。他目睹了前世的所有记忆(也包括N的记忆),而这是成为梅比乌斯的一个必要条件。诺亚甚至在记忆5中看到了N成为梅比乌斯的选择,这个断片中兜帽小孩也在场(这用第一种观点是难以解释的)。但是,诺亚并没有选择和N踏上相同的道路,所以他没有在此世中成为梅比乌斯。

至于在幻境的最后为什么弥央会出现,可以联系到《异度神剑2》中相似桥段的互文结构。二代的第七章结尾莱克斯同样面对真和灭紧逼之下的绝境,但他选择与上帝克劳乌斯直接对话,在真砍下最后一刀的瞬间成功唤醒了小绿,而本作的第六章开头诺亚没有选择成为梅比乌斯,而是“即使孤身一人也要继续前进”,在N落刀的瞬间迎来了“弥央的重生”。两者同属于亚伯拉罕式的失而复得情节,区别在于,2代中莱克斯的意愿(voluntas)与行动统合在神的意志之下,而3代中诺亚的自由意志和行动是相分离的。前者是诺亚自己的欲望面对成为梅比乌斯的诱惑行使的决断,而后者是弥央和M共同筹划的符合逻辑的计谋,但又只有两者的综合才能促成这个反转的成功。如果忽视了两者的分离或只看到了其中一种,就很容易认同第一种观点的解释。

§6.2.2 爱的引力

如果认为兜帽小孩就是诺亚自己的欲望的话,那么记忆5与记忆A对同一个历史事件(M和N同时成为梅比乌斯)的回忆相差必须解释为一出罗生门。记忆5是诺亚所持有的N的记忆,记忆A是M所持有的记忆,两者的细节异同会反映出M和N的道德观念是如何行使的。在此之前,诺亚的欲望与其本人的幻境对话同样是值得关注的(见对话6-2)。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2-1 以下两段文本均出自主线剧情第六章开头 这个幻境是诺亚成为梅比乌斯的决断,本人的欲望叙述的记忆相对来说是可靠的。我们可以认为它是诺亚真实想法的传达。 这段对话是对记忆1与记忆2的解说。欲望认为,如果诺亚真的是为了弥央而改变世界,又怎么会选择逃避身为梅比乌斯反抗者的职责呢?)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2-2 这段对话是对记忆3与记忆4的解说 欲望认为,诺亚选择逃避是出于自私而不是出于对弥央的爱。 但是,下一世的两人生下爱情的结晶以后又改变了这种情况,诺亚以生命的延续把握到了生命的本质。只不过,诺亚又在新的轮回做出了选择,他作为N的永恒轮回结束了,成为了梅比乌斯,守护永恒的当下,这样,N似乎就把象征未来的孩子抛弃了。)

《异度神剑3》的爱情观念与其友爱观念是相近的,既承认爱的“合二为一”[27],也承认爱的“由二化一”[28]。用更为形象的比喻表述之,爱是一种引力,吸引了坠入爱河的两人,同时又把他们束缚住[29],那种属己的、占有的、自私的爱不是自然的,也是诺亚绝不接受的。然而,真实的情况便是,M和N都以爱的名义成为了梅比乌斯,作为梅比乌斯的他们不再可能领悟到爱的真相,这是诺亚在幻境中作出决断所持的信念之一。

§6.2.3 N对M的隐瞒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3-1 文本出自记忆5)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3-2 文本出自记忆A 与记忆5相比,记忆A最大的差别是加入了M作为成为梅比乌斯的筹码,并且Z的态度转变了不少,他似乎认为N必然会选择(predetermine)成为梅比乌斯,并且M此时“缺少生命”,她知不知晓都市将面临的灾难都没什么意义。)

如前所述,诺亚所持有的N的记忆5是相对可靠的。在这个场景中,M和N最后同时成为了梅比乌斯,但做出选择的只有N(兜帽小孩始终在一旁注视着他),M似乎是不在场的。此外,Z向N展示了他前世的所有记忆:两人一次次死亡,M一次次先倒在了N的面前,此时Z向N提出了加入梅比乌斯的邀请。

相应地,M所持有的记忆A并没有那么可靠,但至少旧都市的覆灭确实发生了。在记忆A中,摧毁都市成了N和M成为梅比乌斯的条件(或者说是Z的勒索),此时,N在形式上有四种选择,如图6-3。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6-3 Z对N的要求是成为梅比乌斯就必须毁灭都市。对N来说,M是他的挚爱,都市是两人的心血。值得一提的是,要考察隐瞒的伦理后果,只能小心地假设情形,尽量避免意图与行为的不相符。例如泰恩对重生的奈美隐瞒了自己和石动的身份,是出于遗忘的殖民地安危。)

但是在M的记忆A中,Z仿佛毫不留情地强迫着N做出只此一路的选择。这里的关键在于,即使不怀疑M在说谎,也应该推断M的记忆可能出现了偏差(考虑到J(约兰),C(克里斯),S(莎奈亚)等梅比乌斯的实例,更不必说T(特莱登)直接把往事几乎遗忘了),又或者M对Z存在着偏见。

如对话6-3-2,Z所谓的“不言而喻的答案”不是指他强迫N做出了选择,而是对N已经完成了选择的事实陈述。我在§6.1中一直强调,成为梅比乌斯不可能源于强迫,个人的自由意志要对此负责,因而N或左或右的选择只是在做法1和做法3择其一。

此外,记忆A似乎还隐含了M的另外一种话语,即N先于M变成了梅比乌斯,然后M才灌注了生命。实际上,M是同时(甚至先于)N成为了梅比乌斯的,她早已在前方等待着N的到来(见图6-4)。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图6-4 N成为梅比乌斯之后,惊喜地发现M也成为了梅比乌斯,正在前方等待着他(而不是他等待着M),这是记忆5和记忆A少见的共通之处。)

实际上,M的这段记忆A产生如此多的偏差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对Z的浅薄理解(但这与她对生命观念的较多体悟并不冲突)。Z作为生命本质的表象并非具有强力的某个主体,他的言语行动只是如实地反映欲望,同时维持这个扭曲世界的运行。但M似乎把Z理解为了一个横行霸道、十恶不赦的传统反派,这种偏差误导了衔尾蛇,进而又误导了玩家,直到第七章进入始源以后梅比乌斯的真正面目才浮出水面。

真实的情况是,N和M确实都选择成为了梅比乌斯,而N按约屠杀了都市,但他选择了做法1,保持了沉默,没有把这个计划的实情告诉M。从M后来的反应也可推之,如果N事先坦白了都市的结局,M一定会阻止他的。N认为,对M隐瞒实情,至少可以把一切恶行的责任独揽在自己身上,但反过来考虑的话,明知M不可能同意而执意屠杀都市,在最终还是会把全部的罪恶感招致到M身上。N的沉默是其自由意志挣扎后的结果,它反而把伦理责任转嫁到了M身上。

§6.2.4 M对N的任性

在可靠的记忆5中,剧场里并没有M的身影。如上所述,M要么先于N成为了梅比乌斯,要么与N同时成为梅比乌斯。

无论是哪种情况,事实都证明M对Z的计划不知情,她只是出于更加纯粹的自由意志而成为了梅比乌斯。相对应地,N是知晓成为梅比乌斯的条件的。对于交易利弊的思虑让他最终行使了道德观念的决断而成为了梅比乌斯。

就此而言,M和N共同成为了梅比乌斯,但M成为梅比乌斯并不是出于对Z的交易的信任,而是出于对N的爱,是一种想要和他“活在当下”的欲望。Z抓住了她生命本质的恻隐,使其表征为梅比乌斯M。N的确向M隐瞒了实情,但这并不意味着M是被诱骗而成为梅比乌斯的。M在道路前方的等待是相信N一定也会成为梅比乌斯跟上来,她利用了N对自己的爱去实现这个执着的“信”。记忆5和记忆A都是以N的视角呈现的,但这恰恰隐藏了M的心思。

M和N共同成为梅比乌斯,从结果上看都是自私的。但N本意是为了自己担责,而选择隐瞒实情,结果却把罪恶都招致到了M身上;M的本意是对两人爱情的信任,但沉溺其中让她忽视了N的负担,仿佛所有的罪恶都可以转移到N身上。就此而言,M的明知故犯(作为一种任性)会比N的知而不行(作为一种隐瞒)更为恶劣,她行使自由意志的罪恶也就比N多得多。

巨大的罪恶一直隐藏在了M的内心之中,直到她目睹了在N屠刀之下都市的惨状。M的所有罪恶在一瞬间涌现,使她也崩溃了(见对话6-4)。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4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六章 M是不知晓N与Z的交易的。所以一开始她的反应很大,一方面出于两人心血毁于一旦,另一方面出于对N隐瞒实情的怨恨。但是,M很快陷入了懊悔,她直到那一刻才真正理解了成为梅比乌斯的代价,以及当时明知故犯的任性。)

M真的意识到她错了,她向N忏悔,祈求原谅,但早就绝望了的他没有给出回应。M终于发现,她作为梅比乌斯,作为立足于艾欧尼翁生命之上的梅比乌斯,也要像那些可怜的士兵一样求索生存的勇气了。M开始厌恶梅比乌斯式的生命,在距今一千年前介入了克里斯的送行,促成了成人仪式的开始。但是,N始终没有回应,M只能貌合神离地与他生活,但她一直在等待忏悔的契机。幸好,真正的安格努斯女王宽恕了她的罪过,将天空要塞的钥匙交给了她经手,仿佛一道光穿透了黯淡命运的阴霾,她又重获了生命的勇气(见对话6-5)。只不过,她现在决意要以自杀的方式运用自己的生命,结束莫大的罪恶。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5-1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六章 两位真正的女王才代表了艾欧尼翁真正的上帝意志。虽然第五章结尾的反转依赖于M和弥央的计谋,但它同样也是女王意志的体现。此外,要注意到尼娅陷入长眠是一个很早以前的历史事件,冒牌女王的统治以及成人仪式的开始都是后话。所以M在后来的诸多行动都是依女王的托付而开展的。)
牺牲与永恒之外:《异度神剑3》生命观考察(2)(对话6-5-2 文本出自主线剧情第七章 在艾欧尼翁的更早历史之中,大限期满甚至被视为一种不光荣的事情,是M出手干涉,才使得成人仪式作为对活满十期士兵的荣誉嘉奖整合进了艾欧尼翁的国家观念之中。(所以说N亲自用老婆发扬光大的仪式送走了她本人)。此外,梅比乌斯V在泰恩的觉醒任务中被衔尾蛇称为“呆头鹅”,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梅比乌斯。有理由怀疑这里M是假借Z的名义办成这一本会妨碍梅比乌斯汲取生命的仪式的。不过事后证明Z确实没有干涉此事。)

质言之,爱恰如引力把生生世世的他们吸引在一起,但又将他们束缚为了梅比乌斯。这种爱已经变质了,是各自要将对方占有、奴役,转化为己的自私。M和N都是加害者,相互加害于对方。曾经“为了爱改变世界”的勇气从“那又怎样”变化为“不管怎样”,这种丧失了实质的勇气必然导致对生命的漠视。所以M最终选择自杀,不是出于怨恨要摆脱N对她的控制,而是出于辜负要偿还成为梅比乌斯时错误行使自由意志的罪恶。

我们会看到,M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她并非百分百地真诚,更多地是把自己的罪恶隐藏得很好。在与弥央融合以后,她经常(借弥央之口)强调“我只想和我的诺亚活在当下”,试图淡化成为梅比乌斯时的任性,这当然是一种狡辩了。也许很多玩家直到通关都还被她蒙在鼓里。然而,她也并非谎话连篇,M至少愿意分享她的绝大部分记忆,这些记忆虽然有她自己美化的成分,但也不是绝对的是非颠倒。

简而言之,M似乎是一个比N复杂和丰满得多的人物。游戏对N浓墨重彩的刻画反倒衬托出了M孤独生活的埋底冰山。M不甘愿做N一样的全然绝望者,独自一人在完全的绝望与希望之间摇摆,所以她作为梅比乌斯,反倒比普通的艾欧尼翁人还要脆弱和敏感,因而也无怪乎她被称作漠视生命的梅比乌斯中的异类了。

§6.3 本章小结

在国家观念中,人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抛给国家、抛给女王、抛给殖民地社群;在伦理生活观念中,人们需要运用自己的生命实践生存的勇气。而在道德观念中,艾欧尼翁人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真正的决断。构成道德观念的自由意志绝不是无限的。对此的承认是通向一种伦理生活的必要条件,而对此的否定就是梅比乌斯式生命诞生的基础。然而,当梅比乌斯式的生命蓦然回首时,他们会发现行使自由意志也要承担责任。原来的傲慢将转化为痛苦的受罪。我们将看到,自诩立足于生命之上的梅比乌斯也和普通的艾欧尼翁人一样被关进了生命洪流的监牢。

到头来,艾欧尼翁的真相只有一个:尽快结束这不自然的世界(contrived world)吧,哪怕是残酷的必然(dira necessitas)。殖民地士兵、梅比乌斯以及其他一切艾欧尼翁的生命,如果选择了笑着自杀,不是因为伦理社会的失范,而是因为生命本真的感召。他们竭力地行走至此,虽然只是部分地触碰到了赤裸的真相,但就让婉转的笛声传达逝者的思念,昭告先辈们的事业吧。

§7 第二部分总结:梅比乌斯式生命的牺牲与永恒

梅比乌斯式的生命不是超越而是更加陷入生命洪流。他们所谓的永恒是指完全停滞在成为梅比乌斯的那个历史事件之中,所谓的牺牲是困于这个历史事件而在生命轮回之中的彻底消失[30]。然而,永恒是虚妄的,它根本不是神圣的不朽;牺牲也是虚妄的,它只是贪婪罪恶的问斩。在牺牲与永恒之外,一定有足以粉碎虚妄的生命真相。这便是生命之思的下一步。

§X 附录

§X.1 参考文献

[1] Stewart J. Kierkegaard’s relations to Hegel reconsidered[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311.

[2] (英)约翰·密尔著.论自由[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3] 张举文.重认“过渡礼仪”模式中的“边缘礼仪”[J].民间文化论坛,2006,(3): 2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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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Lasch R. Die Verbleibsorte der abgeschiedenen Seelen der Selbstmörder[M]. Andree, 1900:110-115.

[6] (日)斯波六郎作;刘幸,李曌宇译.新史学译丛 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9.

[7] (古希腊)柏拉图著;谢文郁译注.蒂迈欧篇[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1:23-24,107-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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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Tillich P. The courage to be[M].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41-48.

[10] (德)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2-54.

[11] (美)唐纳德·A.克罗斯比著;张红军译.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39-46.

[12] 陈斯一著.从政治到哲学的运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

[13] 一只葡萄. 《剧透》有人能理解埃塞尔和神南火那段剧情吗?[EB/OL].(2022-9-16)[2023-7-28].《剧透》有人能理解埃塞尔和神南火那段剧情吗? NGA玩家社区.

[14] 苹果酱太甜啦. 看到艾赛尔死了,我彻底绷不住了[EB/OL].(2023-7-10)[2023-7-28].看到艾赛尔死了,我彻底绷不住了【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15] 白薄青. (xb3本篇有剧透)关于XB3支线任务和英雄角色的一些想法[EB/OL].(2023-6-9)[2023-7-28].https://bbs.nga.cn/read.php?tid=36516791.

[16] Scholes R, Phelan J, Kellogg R. The nature of narrative: Revised and expanded[M]. OUP USA, 2006.

[17] (德)马克思·舍勒著;刘小枫译.道德意识中的怨恨与羞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4-55.

[18] Fassin D. Life: a critical user’s manual[M]. John Wiley & Sons, 2018.

[19] Frede M. A free will: Origins of the notion in ancient thought[M].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20] ブレイド. 【重发·剧透警告】关于诺亚、弥央的设定,不知道是不是有 BUG[EB/OL].(2022-9-6)[2023-7-28].【重发·剧透警告】关于诺亚、弥央的设定,不知道是不是有 BUG【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21] 神必人. 扯一扯初次打N跟M剧情演出中容易忽略的小细节[EB/OL].(2022-9-8)[2023-7-28].扯一扯初次打N跟M剧情演出中容易忽略的小细节【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22] duvetoo. 理性讨论,关于N的选择[EB/OL].(2022-8-10)[2023-7-28].理性讨论,关于N的选择【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23] 重巡洋艦羽黒.xb3本体+dlc推完了,也没解决我心中的一个疑惑[EB/OL].(2023-6-30)[2023-7-28].xb3本体+dlc推完了,也没解决我心中的一个疑惑 NGA玩家社区.

[24] 啊晴.[剧透警告]浅析诺亚和弥央的感情线[EB/OL].(2023-1-28)[2023-7-28].剧透警告]浅析诺亚和弥央的感情线【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25] baldrsky1994.[剧透] 谈谈异度3第六章真正感动我的地方(剧透警告)[EB/OL].(2022-8-5)[2023-7-28].[剧透] 谈谈异度3第六章真正感动我的地方(剧透警告) NGA玩家社区.

[26] 月晴弧.【剧情讨论】关于六章兜帽小孩的真实身份[EB/OL].(2022-9-5)[2023-7-28].【剧情讨论】关于六章兜帽小孩的真实身份【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27] (古希腊)柏拉图著;王太庆译.会饮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8] (法)巴迪欧著;邓刚译.爱的多重奏[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29] Gregory E. Politics and the order of love: An Augustinian ethic of democratic citizenship[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23-28.

[30]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多诺著;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47-54.

§X.2 进一步阅读参考建议

1.《过渡礼仪》是民俗学最经典的著作,参见:

[1](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著.过渡礼仪[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生命洪流的隐喻来自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自我意识),较为通俗易懂的全篇导读参见:

[2](英)罗伯特·斯特恩著;丁三东译.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3.焦虑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作为早期存在主义运动的代表,克尔凯郭尔对焦虑的精彩剖析集中体现于著作《恐惧的概念》,详情参见:

[3](丹麦)索伦·奥碧·克尔凯郭尔著;京不特译.克尔凯郭尔文集 6 畏惧与颤栗 恐惧的概念 致死的疾病[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4.有关莎奈亚的剧情讨论参见:

[4]破灭回程.[剧透讨论] 莎奈亚剧情相关[EB/OL].(2022-10-20)[2023-7-28].[剧透讨论] 莎奈亚剧情相关 NGA玩家社区.

[5]呆萌小吉姆.我就直说了吧多少人看脸评价人的[EB/OL].(2022-8-30)[2023-7-28].【图片】我就直说了吧多少人看脸评价人的【异度之刃3吧】_百度贴吧 (baidu.com).

5.§6.2中对于M和N关系颠覆性解读的灵感来源于克尔凯郭尔的名篇《畏惧与颤栗》论证问题三所使用的第一个例子“德尔斐的新郎”以及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14:11,13,14)中对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反传统解读,详情参见:

[6](丹麦)索伦·奥碧·克尔凯郭尔著;京不特译.克尔凯郭尔文集 6 畏惧与颤栗 恐惧的概念 致死的疾病[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84-93.

[7](古罗马)奥古斯丁(Augustinus Hipponensis)著;吴飞.上帝之城 驳异教徒修订译本[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2:624-631.

6.讲述生死相随、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的中世纪骑士传奇《特利斯当与伊瑟》,其近代改写本参见:

[8](法)贝迪耶编;罗新璋译.特利斯当与伊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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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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