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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放学后,一如往常的回家途中。
我和她并肩走到远离喧闹主街的十字路口,在斑马线前驻足。
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闪烁的信号灯。原本步伐急促的 LED 像素小人忽然一动不动,色彩从略显平淡的绿色瞬间变成刺痛双眼的红色。
我的内心随着缓慢的倒计时和四周不住的蝉鸣而逐渐焦躁起来。
「总感觉找不到聊天的话题啊。」
「同感。」她面无表情地附和道。
这份不为沉闷的空气所动,可谓优雅至极的冷静实在让人羡慕。我要是也能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来,就不会陷入光是和人闲聊都得绞尽脑汁这种自寻烦恼的境地了。大概。
「不过像这样没话找话,我猜也属于话题的一种?」
「就算是,也很快就会无话可聊的。根本没意义。」
「嗯。确实。」
……
可恶,完全被她说中了啊…真想立即撤回刚才的谜之发言。
作为三句话就把天聊死的社交现行犯,此刻我好想光速逃离犯罪现场。虽说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总之得先钻进纸箱之类的东西里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才行。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供藏身。
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神明大人多半没有玩过合金装备,恐怕也不曾读过安部公房吧?阿宅诸君们还是放弃幻想比较好,现实生活中即便躲进纸箱也无济于事,不如说那样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因此,深知妄想与现实之区别的我,只好装成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盯着脏兮兮的鞋尖发呆,时不时踮起脚来缓解一下尴尬的心情。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在妄想世界的纸箱里藏一藏吧!我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与面对尴尬气氛感到手足无措的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树荫下戴着湖蓝色耳机,毫不动摇地注视着前方的短发少女。
戴上耳机是为了听歌,还是说嫌街上太吵所以只是把耳朵塞住而已?嗯,要我说两者都有可能,无论哪一个都很有她的风格。
她有一个在今天看来颇为奇特的癖好。她平时听歌不用手机或数字播放器,而是用一台外观既不圆润也不方正且完全称不上便携的便携 CD 机。
磁带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但 CD 不管怎么说都实在太过勉强了吧?即便能接受携带和播放上的种种不便,随身听的意义也早就荡然无存了不是吗?
感到不可思议的我此前真诚地向她表达了以上几点困惑,得到了「关你屁事」的简洁回答。不过,她时常握在手中的液晶线控倒是相当有意思,音量旋钮和背光功能看起来还挺酷的。虽然这东西如今没什么用了。
「你继续站着晒太阳吧。我走了。」
啊。已经绿灯了吗?我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她早已先行一步。
这家伙真是像阵风一样转眼就飘走了。
正这么想着往前赶时,一辆汽车突然闯入视野,在前保险杠几乎要与我的左小腿零距离亲密接触的一瞬间猛地停下。
「走路不长眼啊傻○?!」
考虑到过马路不左右观察确实是我的错,我只好双手合十满怀歉意地向骂骂咧咧的司机低头谢罪,然后以肇事逃逸的速度狼狈地追上斑马线尽头的她。
「呼……好险。」我长出一口气,「等等别人也不会掉块肉,没必要这么急吧。」
虽然身上毫发无损,可我脆弱的心灵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事故中缓过劲儿来。
「等着一起被车撞死吗?」她头也不回地说,「虽说很感激你邀我去天国约会,但现在暂时没那个心情。」
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讲出如此恶毒的话,该说是性格差到极点,还是天然到对此毫无自觉?
「…你交不到朋友不是没理由的。」
「啊。」她突然小声叫到,煞有介事地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低头作思考状,「这么说好像不对。」
「我死后会上天堂,但你应该会下地狱吧。还是说,转生到异世界?」
她少见地轻声笑了笑,不过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总之约会是没可能了,抱歉呢。」她说。
我已经有点后悔和她一起回家了。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跟这家伙扯上关系。
二
尽管已经在同一间教室里共度了一个学期的高中生活,真正和她像现在这样对话其实是几个月前才开始的事情。
也许是同为青春的高中生却在各种意义上都无法融入以课桌为圆心划出的无数社交圈子的缘故,处于班级等级制下位的我和她自然而然地开启了边缘人同志之间的「友好交流」。
好吧,我承认这事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自然。
不知各位是否有过搭讪或者被搭讪的经历?所谓搭讪,就是一种为了与某位随机或特定的人物开启一段普通或特殊的关系而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的攀谈行为。现实中的搭讪通常十分招人嫌恶所以还请不要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实不相瞒,我与身边这位性格乖僻,如猫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女的相识就始于一场半吊子的失败搭讪。
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时常陷入自身的妄想之中,还因此差点被车撞进异世界。对于妄想都市的居民来说,同伴并不存在,因为他们的世界完全是以过剩的自我意识为中心,依靠他们浅薄的人生经验与不切实际的幻想搭建起来的。而我的经验与幻想,全都来自于我所阅读的漫画和小说,我所接触的游戏和动画。换句话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阿宅。
众所周知,阿宅是没有朋友的。
没有朋友真是寂寞,真是孤独啊——当时的我仍抱着这样天真幼稚的想法,在内心深处渴求着他人的友情,殊不知人即便交到朋友,也不得不直面寂寞和孤独,甚至是在此之上更为深刻的苦恼。我怀揣着单纯而美好的愿望试图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可身边无时无刻不满溢着青春活力的人们使我望而却步。
古人云: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现充式的美好校园生活在我看来完全就是一副地狱景象。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一夜之间变得阳光开朗四处结识友人游刃有余地混迹校园社交圈,仿佛自己是注定要蜷缩在任何事物散发出的光芒都无法抵达的阴暗角落一个人孤独至死的性格破产者。
这样的我想要交到朋友,除了试着接近脑电波频率和自己同步的圈外人以外别无他法。而在我的阴角雷达探查范围之内,有一个终日塞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论何时何地都以一副冷酷表情示人的黑发少女。即便不去刻意留心观察,也能感受到她那边缘人特有的气息。
有一天,我终于开口向她搭话。
「请问……你读过坂口安吾吗?」
诸位不妨想象一下,作为鲜少与人往来交际的阴暗阿宅,主动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同班同学)打招呼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迟迟找不到话题背地里经历了怎样的重重挣扎?
「你是在向我搭讪吗?」
诸位不妨再进一步想象一下,当我听到这句直截了当不留情面的反问时,内心又是何等的震颤和慌乱?
「不是,那啥、我……」
「安吾什么的谁懂啊。」她继续翻看手中的歌词本,「搭讪女孩子好歹事先做做功课吧。你这算什么,邪教?传销?惩罚游戏?」
「……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
或许是情感过载烧坏了大脑的处理器 ,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同时连带着羞耻心与恐惧心也一起舍弃了。我借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将自己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她双手摘下耳机,缓缓抬起头来,用那对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无言地望着我。我下意识地撇开目光,僵硬的身体不由得再次紧紧绷直——像这样和女生对上视线还是头一次。
「可以。我是没所谓。」
「诶?可以吗?」
「嗯,可以哦。」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透。还是说交朋友原本就是这么轻松的事?
虽然总觉得没什么实感,不过正所谓结果好即一切好。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此时,上课铃响起。
「那就…回见?」
就在我踏着铃声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并为交到朋友一事暗自欣喜时,她突然冷不丁地转过身来:
「啊,差点忘了说。如果你打算以朋友身份和我交往然后跟我告白的话,那还是算了。想想就怪恶心的。」
三
总而言之,我以相当奇怪的方式交到了升上高中以来第一个(多半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虽说时不时就会受到对方残酷无情的言语暴力与精神攻击,能够有一位彼此之间百无禁忌畅所欲言的朋友这件事情还是令人倍感欣慰。放在从前这些都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变成当下这番无话可谈的状况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擅长挑起话题,这一点想必诸位皆已心领神会,无需多言了吧。其实只是如此的话,还不至于让四周的空气都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是的,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明知话题难以继续却不试图挽救,而是反过来不怀好意地点破的她,难道就没有百分之一的责任吗?
仿佛是在回应我心中积郁的不满,久久不散的蝉鸣就像海水涨潮那样,以合唱般的壮大声势一口气淹没了被树影所遮蔽的林荫道。
「吵死了。闭嘴。」
「你这么说它们也听不懂啊。」
「你也给我闭嘴。」
「今天中午吃的什么?火气这么大。」
「炒面面包。」她干脆地回答,「明明是放假后第一个下午,却还是和你这种阴沉男走在一块儿,不觉得很郁闷吗?」
「同感。」
虽说是难得的假期,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这么说单纯只是为了回呛她而已。
「不过我还以为我这个阴沉男能让你稍微凉快一些呢。」
「你在旁边只是徒增空气湿度而已。我要是因为热射病死掉了绝对是你的错。」
「31 度还不至于让人中暑吧。」
「就在刚刚我的体感温度已经上升到了 41。」
「心静自然凉。」我开启人生导师模式,「一时半会儿静不下来的话,不妨试想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碧蓝的大海之中。」
「大海……」
「怎么样?顿时清爽不少吧。」
「海水湿漉漉粘乎乎的很恶心,而且我不会游泳。」
「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啊。」
「分明是你不讨喜,没有谁问还爱教别人做事情。」
「烦请告诉我怎么才能讨你欢心。」
「我想想。」她稍作停顿,「帮我收集死人头颅,供我玩人头过家家怎么样?」
你是哪里来的祸国妖女吗?
等等…是《盛开的樱花林下》。
她不是不知道安吾吗?可刚才她说的确实是小说中的「人头游戏」没错。
「那个…难道说你因为我专门去读了坂口安吾的书?」
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呜哇你这什么处男发言恶心过头了吧。」她迅速同我拉开距离,双手护在胸前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你之前说不知道安吾,现在又用他小说里的 neta。我也只能这么想了啊……」我心虚地说。
「原来你还惦记着那件事。不愧是铁处男死宅高中生。」
倒也不必一直强调处男。
「这么说你之前就读过他的小说了?」
「我不能读吗?」
「我没那个意思。如果你之前就读过,不就意味着你当时在说谎吗?」
「没有。我说的又不是『我没读过』。」
「『不知道』和『没读过』基本就是一回事。」
「这不是云泥之别吗?」
「不不不,根本没差吧。」
「啊你说什么声音太吵完全听不清。」
似乎是被我的追问弄得心烦意乱,她选择无视我的存在,用耳机线控将音乐响度拉到最高开始装聋作哑。
这家伙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如果说我是自我意识过剩囿于世俗的阿宅的话,那她多半就是已经达到了行云流水之境界的禅宗悟道者。
如潮的蝉声渐渐退去,四处弥漫的湿热空气也慢慢沉寂凝固起来。听着骚动时节的寂静之声,我不禁在心中兀自感叹——又把天聊死了。
「啊——是猫。」
闻声向前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矮墙下,有一只黑色的猫正悠闲地趴在阴凉的地方休息。
嗯。的确是猫呢。
本想上前细细端详一番猫猫可爱的睡姿,但黑发少女不知何时已抢占先机蹲在了它身边。那种转眼就没的移动速度实在令人疑心她暗地里是不是在当什么打击犯罪的义警。
那只猫看起来似乎并不怕生,即便她突然靠近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她伸出右手,小心而温柔地轻轻抚摸它的头。猫猫一边眯着眼,一边随着抚摩的节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真好啊,我也想摸摸看……
然而正当我蹑手蹑脚,试图慢慢接近沉迷于抚摸的猫猫时,它却忽然警觉地站起身来,顺着矮墙飞快往远处逃走了。
「跑掉了……」她似乎还沉浸在此前和同类友好互动的氛围中。
「对不起,我把它吓跑了。」
「不接受道歉,把猫还给我。」
「猫猫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原谅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变成猫我就原谅你。」
「很遗憾,吾辈实在没有办法变成猫。」
要想变成猫只能去寻求哆啦 A 梦的帮助了吧。但是除了都戴眼镜以外,我和大雄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说起来你似乎特别喜欢猫呢。」我企图把话题往别处带。
「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有亲近感。」
「是这样吗?」我并不意外就是了。
「以前我房间的阳台上住着一只猫,所以在路边看到总觉得有些怀念。」
「『住着』?」
「擅自出现在阳台上而已。」
「是流浪猫啊。后来怎么了?」
「谁知道呢,可能跟刚才那只猫一样跑掉了吧。」
「抱歉,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
「不接受道歉。别自顾自地认为我很伤心。」
「对不起。」
意识到自己又在习惯性道歉后,我乖乖闭上了嘴。就这样,我和她一路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住宅区。周边密集的电线杆以及老旧得恰到好处的建筑给人时空穿越般的怀旧感。
「我到家了。」她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双层住宅。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位于二层的阳台。
「那只下落不明的猫没有和我一起搬家哦。」
「原来如此。」
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过总有种它会在某一天出其不意再次现身的预感。
「要进来坐坐吗?外面挺热的。」
「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啊不。」我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只是突然要进女生的家多少有些……」
「请放心,我没有把你当作一般意义上的男性来看待,不会为此感到困扰。」
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宽慰别人啊。
不过机会难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站在比青春还要刺眼十倍的灼热烈日之下,我用手扶正因汗水而歪掉的镜框,郑重其事地说:
「那么,打扰了。」
仅仅是因为天气太热才顺势进屋避暑,绝无任何不纯目的——我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
四
「家里只有麦茶,不介意的话请用吧。」
「多谢。」我从她手中接过茶杯。
茶很冰,大概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我微微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在手边。
「那个…虽然现在问有点迟了,让我待在你的房间真的好吗?」
「我父母回家很晚所以没关系——你是不是在期待这种展开?」「我是阿宅不是变态。」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略显拘谨地环顾四周。六叠的房间里除了床铺、衣柜和书桌等基本的家具,还有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书柜——虽说是书柜,里面却满满当当地塞着被一张一张仔细塑封起来的 CD 专辑,丝毫不见书本的影子。
记得之前她说过书太占地方,所以读完一本就卖一本,看样子的确如此。这么一来就没法确证那件事情了啊……
不过说起来,和我堆满书籍和灰尘的卧室相比,这里不知要干净整洁多少倍。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总感觉有股好闻的味道。这就是女生的房间吗……
「请不要在别人的房间里展开一些龌龊的妄想。」
「没有的事。」面对她毫无根据的责难,我矢口否认。「我看房间里没有乐队海报之类的东西,原本以为你会贴上几张的。」
「那种事情只有你这样的死宅才会做。」
「如果你认为我的房间全是二次元美少女的海报和挂画,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我贴的是坂口安吾还有実相寺昭雄在自家书房吸烟的照片。」
「感觉更恶心了呢。」
「不觉得男人在吸烟的时候莫名地帅气吗?」
「那样只是单纯的油腻。」
我意外地想不出话来反驳她。尽管是创作出诸多令人感动之名作的文豪和导演,但那些照片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两个中年大叔的日常生活照。
「说起来,以前夏天的这个时候我经常蹲在电视前看奥特曼和赛文的 DVD。」我顺着气氛怀起旧来,「只要片头出现実相寺昭雄这个名字,就知道这集肯定很奇怪。不过那种奇妙的影像即便是当时还在上幼儿园的我也看得很入迷啊。」
「另外迪迦的『花』和『梦』这两话也是実相寺回。我个人尤其喜欢『花』。队长和宗方在樱花林中穿行漫步的场景虽然提到梶井基次郎的『樱花树下埋着尸体』这一富有印象性的名篇开头,但队长背着的年轻女子突然变成外星人的那一幕又很有坂口安吾的感觉。迪迦与马农星人如同能剧和歌舞伎一般如梦似幻的决战也相当绝妙。据说这一话那种带有朦胧光晕与畸变的柔光效果是在镜头上涂抹凡士林弄出来的。还有『梦』里那个娘娘腔心理医生的扮演者嶋田久……」
啊——
我忽然反应过来。
「怎么不继续说了?」
「对不起,这样挺讨厌的吧。」
「对着空气道歉并不能让人变开心。」
「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掉一堆书袋,一般来说,不是会产生『明明只是个死宅还这么嚣张』的嫌恶感吗?」
「你自我意识严重过剩倒是真的。」她小饮一口麦茶,「人类之间的交流一半是无效沟通,另一半是自说自话。我不认为尽情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什么问题。」
「换作其他脑回路正常的人恐怕就不这么想了吧。」
「你没必要拐弯抹角地说人坏话。再者,你还有其他聊天对象吗?」
仔细一想,似乎,好像…大概、应该——没有。
「谢谢,这么一讲我就想通了。」
「不客气。」她说,「坐着也是无聊,放点音乐听好了。」
「有动画或游戏歌曲 CD吗?」
我试着说了一句尽显阿宅本色的台词。
「本店不接受点歌。」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柜边上开始悠闲地挑选专辑。那幅沉浸而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电器街逛唱片商店。
「买这么多 CD 很花钱吧?」
「大部分是二手,相对而言省钱一点。」
「啊,我也经常买二手书。不过有些绝版或者珍本的二手能比最初的定价贵十几倍,带腰封的价格更吓人。」
「CD 的话也分通常、初回限定 A/B/C/D 盘,还有特典和侧标之类的小东西。二手的价格取决于什么版本品相如何以及有无特典侧标。内容差别不大的情况下我不是很在意这些问题。」
这方面 CD 和书意外得很相似。看来对于收藏者来说烦恼都是共通的。
「找到了。」她从塑料盒的海洋中捞出一张 CD。那张 CD 封面左上以潦草的白色笔触画着疑似女性的半身像,在深黑色背景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封绘令人印象深刻。」
「NUMBER GIRL 专辑的封面大部分是主唱向井秀德自己画的,都是这种风格。」她一边摆弄音响器材一边说,「歌曲 MV 很多也由向井本人导演并使用 16mm 胶卷拍摄因为向井觉得胶卷的影像质感能营造出阴森森的氛围。包括这张在内的三张录音室专辑我购入的是以 SHM-CD 规格发售的 15 周年纪念版本附赠 liner notes 和一张 Live CD。我平时更偏爱听 Live 盘。现场的空气感主唱永远听不清词的人声以及莫名其妙的 MC 环节不论哪个都非常之酷。顺带一提『SAPPUKEI』这张专辑除了 ZEGEN VS UNDERCOVER、TATTOOあり 和 TRAMPOLINE GIRL 外我最喜欢的一首是 URBAN GUITAR SAYONARA。贝斯手中尾憲太郎当时为了这首歌 MV 的拍摄专门剃了寸头,这支意义不明的 MV 我也非常喜欢。」
我听着她那 AI 语音般不带多余感情的高速解说,心想:被人疯狂输入自己不懂的宅知识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么先试听一下吧。」她按下播放键。
不过预想中的演奏并没有出现。
「故障?」
「液晶面板没有反应,说明机器未通电。」她一如既往地冷静分析着。
「电源的问题吗?」
「不。」她说,「应该是停电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上方风口紧闭的空调。啊,怪不得感觉房间里越来越热。
「好闷,要死了。」
「开门通通风吧。」
拉开右手边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室外的暑气随着蝉鸣声一起涌入房间。我和她面朝阳台并排坐下,期待着从街道某处吹来这个时节大概并不存在的凉爽的风。
「空调吹不了音乐听不成。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就没好事呢?」
「空调的确没办法,但 CD 机用电池还是能听的吧。」
刚才那句话的后半部分我选择不作评论。至于这份无言到底是抗议还是默认,就任君想象吧。
「绝对不会和你共用一副耳机的。」
「我又没说一定要听。」
「哦。」
作为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人情绪变化异常敏感的阴暗宅,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失落。
「NUMBER GIRL 是什么风格的乐队?」出于某种没来由的责任心,我略带歉意地问道。
「很吵的摇滚。」
是与刚才事无巨细的解说相比简单到有点过分的介绍。
「你搬来这里之前也在房间里听这种音乐吗?」
「一直在听,有什么意见吗?」
「嗯…我在想那只住在阳台上的猫是不是嫌太吵才跑掉的。」
「啰嗦。要你管。」她背靠书架,双手抱膝,像猫一样蜷缩起身体。
即便没有在听很吵的摇滚乐,白色的房间里也依然充斥着夏日躁动不安的声音。
「话说,我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件事情。」
「哪件事情?」
「关于安吾。」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事。」
「因为好奇,仅此而已。」
「为这种无聊的事情?」
「没错。」我点点头,「不如说相当认真地在烦恼呢。」
「是吗。」
她向我投来同初次对话时如出一辙的锐利目光,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因为慌乱而移开视线。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安吾那篇《傲慢之眼》。
「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好了。」
「洗耳恭听。」我端正姿势。
「『安吾什么的谁懂啊』是一句歌词,碰巧想这么说说看。」
「……歌词?」
「嗯。是歌词。」
「换句话说,我只是在对话中恰好触发了『安吾』这个关键词?」
「说法奇怪了点,但可以这么理解。」
「怎么说呢…我有点儿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这世间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比较幸福哦。」她故作高深地说。
「你这说法才叫奇怪吧。」
虽说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期待,但还是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不,从认识她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不被捉弄的时候吧。
玻璃门外的街景已经微微染上夕阳的橘红色。我低头看向左腕上的廉价卡西欧,已经六点半了。
安吾之谜的真相实在有点杀风景。这就是现实与妄想的区别所在吗?
尽管还想说些什么,但再这么待下去也未免太不会看气氛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
「慢走不送。」她平静地回应,但接着又「啊」地一声似乎想到什么,以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
「要是你想的话,站在阳台目送也不是不可以。」
「饶了我吧。」我苦笑道。
「那么,再见。」
「嗯。回见。」
五
同她分别后,我再次踏进这条令人倍感怀念的街道。
回头朝身后望去——不出所料,没有看见她目送的身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为此怅然若失或是觉得寂寞什么的。真是那样我也不承认。
但是,此时此刻就像口袋里缠绕打结的耳机线那样复杂的心情又该如何解释呢?
二人独处之后残留在心中的不安?天色已晚不得不告别而感到些许遗憾?还是说本以为安吾事件的结局会更有趣一点,不料期待落空于是一个人擅自失望起来?
啊——已经完全搞不清了。
一向与意外事件无缘,活在日复一日绝无改变的妄想世界的我,面临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对自身的感受不再像过去那样确定与从容。
就这样怀着摇摆不定的心绪,我呆呆地立在路边,对着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的街角看得出神。迎面吹来傍晚的风。
只可惜这阵风来得有些迟。不知是闷热午后的错还是难以平复的心情的缘故,我的意识已经颇为恍惚,映入眼中的风景仿佛正相互倾轧、挤压,如录像带快放一般不断加速。
就在视野之内的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时,透过歪斜的眼镜和窒闷的空气,我隐约窥见了那位黑色短发少女的身影。散漫地倚靠在阳台栏杆上的她,露出我不曾见过的羞涩微笑。
唔。幻觉吗?
浮现在我眼前的朦胧影像,是现实还是记忆中的妄想?明明没有沾染酒精却还是陷入酩酊的我,就连这一点也弄不明白。
远处吹来的微弱气流从耳旁轻轻掠过,使我兴奋紧张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回过神来时,黑色短发的少女已经消失在半透明空气的另一侧。空旷的街道中只剩下我孤寂的影子。
夏天的风,真凉快呐。
我不禁如此想到。
终
后记
这篇小说写得很是挣扎。不仅是因为要采用自己并不熟悉的题材和文体,从整体到细节上的设定也让人头疼。尽管我一直都有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习惯,这次删改之频繁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是抱着娱乐读者的目的来创作这篇小说的,很认真地在对待这篇娱乐性质的作品。虽说直到最后也无法断言本文是否具有事先构想的那种娱乐性。
说出来或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我最初的计划是写一篇轻百合小说。和别人讨论之后,觉得以女性独白体来写故事有点勉强,毕竟我没有太宰治那样的风流史也没有情人的日记可以抄,何况还是写「百合」,实在太过不自量力。最终还是决定转变方向,写高中生男女相处的王道青春故事。
以恋爱喜剧为主流的所谓青春小说,其实与日式西幻和异世界作品在幻想性上没有多大差别。青春校园小说只不过是因为与读者群有着先天的亲缘关系,从而显得有那么些贴近生活,它本身的幻想性不会有丝毫改变。青春小说是不折不扣的妄想小说。
一部以青春为题的轻小说,其可读性与趣味来自于妄想感和真实性之间的权衡与调和。没有经过商业出版拷打的我对这种东西显然一无所知,更要命的是我既没有可以当作素材来参考的玫瑰色校园生活,也不擅长对青春进行大刀阔斧的二次元式改造。所以我只能绞尽脑汁,试图从自己仅有的一些苍白干瘪的青春体验上榨出一丢丢能写的东西。
最后,要说本文有什么能让我百分百确信的娱乐要素的话,那就是被我一股脑地塞进角色设定和对话的、我自己爱读的书和喜欢听的歌。如果有读者因此去接触了解文中提到的那些作品,这篇小说也就不算白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