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由条状晶体层叠出的彩色影像里,巴尔洛斯国王与波求独眼巨人之间的比赛已经进展到了最后,国王的球门被凶狠地灌进四个球,在自家的主场上,一次前所未有的惨痛失败。
齐鲁斯把最后一点三明治塞进嘴里,大口用力咀嚼,牙齿咬合着潮湿松软的面包皮,也咬碎了莱格洛夫那张意气风发的笑脸。莱格洛夫.奥维塔,也许是目前是世上最好的中锋球员,独眼巨人队的建队核心。这场四个球,他进了三个。
他不喜欢莱格洛夫,不喜欢他的球风,不喜欢他狂傲不羁、口无遮拦的性格。
与电视里宣布比赛结束的哨声一同响起的,是悦耳的小提琴曲,莫哈尔的《革命家之心》。这代表着巴尔洛斯理工早晨的第一节课即将开始,而他作为计算机发展史课的老师,必须在二十分钟以内赶到第四教学楼最大的阶梯教室。
“莱格洛夫.奥维塔,他今天的表现堪称天神下凡……”
齐鲁斯关掉电视,截断了解说员令人烦躁的华语,又转身抓起沙发上堆成一团的大衣,披挂在身,推门离开了自己那间又窄又潮的教职工宿舍。
窗外阳光晃亮,但还不至于刺眼。走廊在每次想要出门的时候都显得很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似的。周围寂静,门板顺着视线排向远方,似乎只是个布景,而非人所居住的地方。
这也难怪,这个点还在宿舍里的人本就不多,加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所有人都在避免与他人有过多的交流。齐鲁斯路过了一位清洁工,他正低头拖地,支着拖把长杆的双手像在抓握一把骑枪。他是一位正在与污垢展开对决的骑士。
离开宿舍楼之后,由于第四教学楼就在隔壁,因此没在太阳底下走上两三步,便能再次步入荫凉。教学楼里充满着人的气息,脚步声、说话声与呼吸声,几名同事向他问好,还有几名马上将要迟到的学生从他面前快速跑过。这种氛围令他心安。
阶梯教室就在前方,齐鲁斯一边走着,一边开始整理衣领。
“同学们好。”他照常以这句话作为课堂的开头,“很高兴我们将共同度过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
“那么我们继续上节课的内容。上节课我们……”齐鲁斯微笑着抬头望去,座位大致坐满,盛着阶梯,一层比一层高,“讲到了……缸脑实验的失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惊讶,也因为自己绝不愿意承认的胆怯。
最高的位置,坐着几名身披灰衣的不速之客。
他们虽谈不上凶神恶煞,但眉宇间皆透露出一种显眼的淡漠,和难以捉摸的冷酷。在他们的帽子或衣领的表面,都别着一枚铁质的勋章,交叉摆放的木雕花猎枪造型——属于警察的徽记。
为什么灰狗会出现在我的课堂里?齐鲁斯强压着心中的震惊,伸手去抓粉笔,几度没抓着,抓起之后还险些掉落。
“谁、谁能告诉我,缸脑实验的三项成果,以及缸脑系统的电子计算机无法进一步发展的原因?”
他用力握紧粉笔,抬高了音量,转身开始板书。
“三项成果,脑科学进一步发展的理论基础、极具价值的外科手术实践报告,还有记忆衰退理论。”一名坐在前排的学生回答了他的问题。
“很好。这三项成果简单来说,都昭示了一个真理。”他回过头来,视线在不经意间与其其中一名警察交错,那警察正在把玩手里的小金属块,看起来像个打火机。
“失去人类意识把控的大脑,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强大,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记忆存储机能会在缸中衰退。但是,人脑的结构依旧可以作为存储数据的最佳模型。”齐鲁斯赫然遥想起他们在实验室确立了该理论的那一瞬间,对知识的虔诚所带来的力量,甚至化作莫名的勇气,冲淡了几名警察带来的恐惧。他的耳畔回响起活络液的鼓动,一时盖过了警察把玩打火机时的微小金属声响。
他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那只巨大的圆柱形水缸,而缸中漂浮着三颗大脑。
“我们可以保持三脑模型的结构。而我们现在所要面对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使记忆衰退的最大元凶……”
他话音未落,其中一名警察便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时间。”
那名警察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你们选择了塑化海石晶体管来重现三脑结构,这是现代计算机技术的根源。齐鲁斯博士,您过去曾从事过针对海石性质和海石实用技术运用的研究,对吗?”
“啊……”齐鲁斯想要张口回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狞在一块,打上了死结。
那美丽的……由大海的伟力所打造的晶体矿物,曾是他相信自己将为之奋斗终生的目标,但实验室的关停,以及他几乎所有师友的被捕结束了这一切。他们为他打上了名为“反动”的烙印,而那些声称缸脑研究方向才是未来的同事们,则在当时竭尽全力地欢呼喝彩。
这难道还不够吗?我已经放弃了一切,甚至磨灭了心中对玛格罗思主义的痴心妄想,可你们还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齐鲁斯哼了一声,好似伴随着这哼声,所有的情绪都消亡了。
“您想说些什么,就快些说吧,警察同志。”
“抱歉,博士。”就在这时,那名把玩打火机的警察不知为何扑哧一笑,“他平时虽然确实是干这个的,但您今天可能理解有误。”
“我……我不明白……”齐鲁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粉笔脱手落向地面,他慌忙捡起时却差点栽了跟头,引来几名学生的偷笑。
“齐鲁斯博士,是这样的。”手握笔记本的警察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手上有一件案子需要您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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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为了让这间地下医疗设备储藏室足够明亮,灯条安装得有些过火,如今全部亮起来,晃得所有人的双眼都有些睁不开。
导致他们睁不开双眼的光源另有一处,那便是在灯条的刺射中烁烁放光的巨大人形海石。或者说,人的尸体,至少法医米莱拉是这般猜测的。
昨天夜里凌晨,警察在将法医米莱拉平安送回位于索迪亚人聚居区的国家公务员公寓后,开着警车从光荣区的纪念碑广场向义务区前进,在途经高塔路中段时,被从天上飞来的重物直直击中了车顶,虽然无人伤亡,但警车损坏严重,当即报废。
考虑到此事发生在深更半夜,情节稀奇,并且很可能会与港区的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警局方面决定不对开车的两名警察提出处分,只让负责掌方向盘的警察呈交检讨书。
“看,这是让你写那破检讨的罪魁祸首,过去给他点教训吧。”本.怀特今日没有喝酒,精神格外的清醒,口舌也格外的灵巧。
“滚蛋。”纳达尔转头对老怀特骂了一句,随后大步凑近那块安放在旧型号手术台上的人形石头,吸吮烟嘴的力道随之加重。
有头有身有四肢,但看不清五官,看不到具体的关节手指。将这些人的特征取而代之的是光,斑斓璀璨的,蓝色的光。它们汇聚在一起,螺旋成花朵的形状,并折射出数千万张纳达尔凝眉苦闷的脸,以及萦绕他周身的灰白烟线。
齐鲁斯博士很快遮住了他的视线,开始在海石的周边游走,他的身子于其上显现,仿佛一道道起舞的人影。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从未有过,至少从前我们不曾见过。”博士由衷的欣喜溢于言表,若米莱拉的说法属实,那这番景象实在有些诡异。
“齐鲁斯博士。以您的见解,这会是海石吗?”贾克站在博士的身后,虽被炽白色的灯光照亮身子,脸色却依旧有些阴沉。他这回穿着借来的警察制服,用以隐藏政督部的身份,上面给的说法是这样不容易打草惊蛇。
“我的见解?不,不,我想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观察和思考。”方才还在课堂上被贾克的神色吓到的齐鲁斯,此时双眼中的恐惧已经彻底淡去,转而被雄厚、癫狂的蓝所溢满。
“按常理说,它应该迅速消失才对。”贾克补充说道。
“但,只是常理。”齐鲁斯回头瞥了眼贾克,又扫视向纳达尔这边来,“警察同志,你们当年搜查国家海石科技研究中心的时候,应该有看到过我们保存的一些天然样本。”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了吧。”老怀特咂了咂嘴,“当时负责这件事的是……我和罗马诺。”
“我当时也在场。”贾克皱紧眉头。
科学资源库内的光线很暗,似乎是为了方便观察某些样本的特性,灯光被特意调整成了暗红色。那些海石样本浸泡在浓缩的海石灰原液中,以半圆形的塑化玻璃镶嵌在墙上,仿佛工业结构中的巨大铆钉。样本以各种生物作为载体,从渺小的蚂蚁到巨大的长毛象,但占据在两者之间数量最为繁多的,是人。
数不清的,盛开出花状肉瘤的灰色的人,而这其中又有两三个历经年月最为久远者,身体中的某处已经结出晶莹剔透的海石成体。他们伫立在所有暗红色灯光交织起来的最亮处,即便如此,也蓝得令人惊骇。
“把这些东西全部拆下来。”部长被灯光扭曲的投影压向那群铆钉,他很少出现在现场,但那一次他站在贾克身后,一如既往的语调平缓,脚步几乎无声。
“当时为了安全地搬运那些样本,可是费了我们很大功夫。”贾克抬手捏住眉心,想要以此尽快摆脱脑海中不停回闪的暗红色灯光,“齐鲁斯博士,那种形状的保护壳,是有特别讲究的吗?”
“我们把那个称作塑化防护泡。经过多方面的考虑,那是用于保存和观察天然海石样本的最佳设计。当然,也有响应政府号召采用特殊设计的成分。那个什么主义来着。”
“新构成主义。”
“管他呢,警察同志。我不在乎。”齐鲁斯被海石染成蓝色的脸庞露出无奈的笑,“反正那里现在已经彻底关停,样本也都被政督部拿走了。不过你们若是对其中的某些样本尚还存有记忆,我倒是能以此为出发点,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些事情。这也是你们找上我的原因,不是吗?”
“我没到过现场。”纳达尔将烟头扔向满是尘土的地面,踩了一脚,“尊敬的博士,不妨你先跟我说说,你想举的那个例子长什么样。”
“你一定也会有点印象的,警察同志。”齐鲁斯呵呵笑道,“它的名字是阿尔伯特,目前世上最为古老的海石载体。”
“为什么我一定会有印象?”纳达尔歪头看向齐鲁斯身后那尊人形海石,不屑的切了一声,“我还没到玩赏珠宝的岁数。”
“阿尔伯特……比较特殊。”老怀特开口加入了他们的讨论,“这人是一个疯了的贵族,他试图通过涂抹一种特殊的药物来永葆青春。按我们现在的说法,他涂在脸上的其实是塑化溶液。”
“一种用于加工计算机用海石晶体管的化学合成物。在一千年前,出于各种巧合被一名炼金术士生产了出来。”贾克接续着老怀特的话说道,“阿尔伯特对这种物质产生了诡异的依赖性,在他最狂热的时候……”
“他把自己的整张脸都熔在了塑料里。”而齐鲁斯则抢过了贾克的话尾。
“疯子一个。”纳达尔冷冷的哼了一声。
“他的疯狂为我们带来了馈赠。今天的我们得以通过那张宁静的塑料脸来确认他的身份。”
“通过看脸?”
“通过基因检测。”
“所以,然后呢?”纳达尔仍旧对这段故事兴趣缺缺,“他与我们这位,”他伸手指了指那块人形海石,“有什么关系吗?”
“合理的对比是科学的第一步,警察同志。”齐鲁斯挠了挠头,“阿尔伯特在大海中度过的时间,大概有将近九百年。可这漫长的九百年时间,也仅仅只为他的胸膛和左大腿部分结出了大片成体海石。”
“那么像这样一个人,他需要多久?”老怀特摸着下巴,抬眼望向手术台上的海石。
“比九百年更久,也许两千年,也许三千年。”
“三千年……”贾克喃喃念着这句沉甸甸的词。
“听起来,你只是给我们说了一些没用的废话。”纳达尔没好气地撇起嘴巴,“这个大家伙摆在那呢,我们难道看不出来,他经历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吗?”
“是的,你说的很对。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时间!”齐鲁斯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纳达尔语气中的责备,“警察同志,你觉得阿尔伯特是什么年代生人呢?”
“他死的时候应该是960年,距今一千年整。”老怀特说出了自己还记得的情报。
“不,不对。这只是根据海石成体所展现出来的性质去做的倒推。”
“您的意思是?”贾克轻声问道,张口间,忽然便感受到来自眼前的莫名凉意。这股凉意出自于那具硕大的海石躯体,以及齐鲁斯博士双眼的瞳孔深处,来自那具躯体的扭曲亮蓝色倒影。
“炼金术士一直到近现代都在我国的切伦斯特地区有所留存。而阿尔伯特这个名字,也并未仅仅出现在960年的当地海葬记录上,这个名字在波法尼洛这个小贵族中流传千年,实际上,这在整个法拉昂也一直是个大名字。”
“你是说……阿尔伯特不止一个?”老怀特惊讶得叹出了声,“而且,把脸部塑化,还变成了一种家族传统?”
“疯子一群。”纳达尔哈哈大笑,“看来我们必须感谢波法尼洛家族为科学事业做出的贡献。”
“博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正当纳达尔捧腹大笑之际,贾克的眉梢却依旧拧紧,“你从刚才开始说的这些,这与我们所发现的……那具躯体,有任何联系吗?”
“那就回到我刚才的问题吧,警察同志。”齐鲁斯低下头去避开贾克的视线,只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你觉得曾被我们研究中心视为宝物,人类历史上最为古老的天然海石样本‘阿尔伯特’,他究竟是什么年代生人呢?”
三名警察,至少是三名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此时此刻开始相互对视,却都只看清了各自眼中的疑惑、焦虑与气恼。
“够了,我感觉我们在浪费时间。”纳达尔吐了口气,伸手要往口袋里拿烟。
“答案是,1917年生人。”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烟纸的那一刹那,齐鲁斯博士给出了答案。
“而在1955年,也就是距今五年前切伦斯特地区的潘尼斯市,7月25日的凌晨深夜,有一具面目诡异的尸体出现在市郊的圣伍格德兰森林东部,他的全身除了脸部皆呈现出花状肉瘤和高度灰质,并在部分区域结满了成体的海石。”
齐鲁斯博士一边说着,一边高抬起双手,手掌轻轻地拂过那具海石躯体的表面。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在不自觉间扬起,语气也渐渐变得神经兮兮。
“博士?”老怀特忽然感到有些不安,于是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
“他们说……那些生活在森林里的本地猎户说,”但齐鲁斯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抬头望向了地下室黑压压的天花板,神色茫然成雾。
“他们看见那具尸体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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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登陆空机队的?”年轻的售票员接过了米莱拉递过去的证件,如此问道。
“后勤。”
“我爸爸也在那里服役过,不过他没多久就因为伤病退居二线了。”售票员对她露出甜美笑容的同时,双手也在电脑键盘上不停敲打。
“我也不在前线。”
“您是逐浪者?”电脑屏幕的冷光在售票员的脸上留下轮廓,并填进她的双眼深处。
“对。”
“那就更厉害了。像我爸爸那种多数时间只在干文书工作的,真的没法跟您比。”在她的操作下,打印机很快便发出烦人的滋滋声,弹出来一张黑红相间的门票。
“不能这么说,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来。”售票员捏住门票,连着证件一同送进了窗格最下方的半圆形口子,“退伍军人免票钱。检票口在那边。”
“谢谢。”米莱拉收回了证件与门票,然后转身走向了检票口。
战争遗址博物馆位处巴尔洛斯北郊,过去曾被称为巴尔洛斯大学。混乱之年的多方交火将这所大学完全摧毁,而在建立新的高等教育中心时,公社不希望自身的学术力量被法拉昂本土学阀所裹挟,刻意偏离了这里。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残垣断壁被世人所遗忘,成了流浪汉定居、毒贩交易,以及闹鬼传说盛行的地方。
直到1956年,也就是四年前,穆鲁森在大会上宣布了国家将在大学遗址建立博物馆的计划,警察和军人们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到这片荒地,开始以雷霆之势扫除罪恶、驱逐那些躲避在文明世界之外的未开化者。
米莱拉走进了博物馆正门,据介绍,该正门是完全仿造的巴尔洛斯大学当年的校门口。
实际上除去一些可以仿造还原的部分,博物馆整体是直接建立在废墟之中的,新构成主义的大师们并未直接将残墙与废楼拆去,而是通过改装和加固为他们附上雪白的铁甲,再与新的博物馆主体结合在了一块。
基本整个博物馆的构造,便是当年巴尔洛斯大学实践教学楼的构造。当年的一间间教室、实验室以及多媒体大厅,如今都成了陈列馆,一用于讲述混乱之年的历史,四次巴尔洛斯战争的所有前因后果,二用于展示当年的军事器械和生活用品。
但这些都不是米莱拉选择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拜访北郊的关键原因。
空调的冷风徐徐吹着,四下寂静无声。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一百二十法拉特的高昂票价,以及穿越整个奎多尼尔区的风险,都让这座博物馆平日里几乎无人问津。
她在一条走廊的末端停下脚步,再次环顾四周,随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小小的灰色肉瘤碎片。这是她从港区死者的身上剥下来的,说是肉瘤碎片,其实已经和一般的路边石头相差无几。
她将碎片紧攥手心,又从另一侧口袋拿出了海石灰试管喷剂,轻甩几下,然后用牙咬开扣件,洒向半空。喷剂很快在空气中稀释,于人体无害,但对于逐浪者而言,这却相当于开启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在往昔,米莱拉已经不知道踏过这扇门扉多少次,无论是为国家,还是为了自己心中所爱。而这一次,她却是为了真相。
“莱安……”
冷风打进她的眉心。她屏息凝神,在心中默念死者的名字。
冷风打进她跳动的心脏。她嗅到了海水的咸味。
男人衣着得体,发色与皮鞋一样乌黑锃亮,响亮的步伐洋溢着无尽的自信与欢欣。他大声向周围的人问好,亲切地唤所有人的名字,人们则唤他为莱安。他擦过米莱拉的肩大步走向前方,背影泛着暗青色的水波。他转头对无形的过路人微笑,但米莱拉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跟了上去,掌心里的那枚肉瘤似乎正在跳动。
“我们的历史,起始于最初的智者在羊皮卷上缝刻文字。”
莱安的身影出现在了一间陈列馆,该馆展示君主国末年发生于巴尔洛斯的洪灾。他同那些死难者的纪念雕像重合,正挥舞着双臂、慷慨激昂。那里过去或许是讲台的位置。
“发生于梅亚希德的称帝事件对法拉昂影响深远,在政治方面具体表现为,艾德希文作为尤利西斯的铁杆支持者,其权威受到了严重打击。”
他所说的话并不连通,仿佛正迅速转跳。
“尽管他从未实际派兵参与内战,但也确确实实参与了另一场战争,一场发生于法拉昂国土之内,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的姿态在讲话间几度切换,呈现出进餐、睡觉、跳舞,以及怀抱孩童的姿势。这看起来很诡异,因为他周围空无一物。
“萨卡的统治令人绝望。但在他治国期间,法拉昂停滞不前的军事工业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他正笑得昂扬,伸手与人碰杯。
“无奈之下,以卡尔肖恩四世为首的王党再次成为了法拉昂的主人,他们带来了名为‘实验性共和国’的特别政策。”
他满脸惊恐,双腿跪坐在地。与上一刻相比变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抬头看天,不停奔跑。泪水、鼻涕,血和烟粉末。
他终于从那些死难者的雕像群组中挣扎了出来,这时双眼的形状才显得足够清晰,那是一双被撕裂的眼睛。
“我们的历史……起始于,最初的智者在羊皮卷上……缝刻文字。”他一边念着,一边抽泣着笑。全部念完之后,开始嚎啕大哭。
紧接着,他啼哭的神色在扭曲的浪潮中消散,透过雾色水光,仅余下点点愤怒。
“是你……我记得你。”
他抬头与米莱拉对视,但视线洒向虚无。
“我们很久不见了吧。”
静寂许久,莱安突然发出几声淡淡的笑,“你这副打扮……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米莱拉顿时感受到一阵恶寒,强烈的愤怒与哀伤交结为呕吐感,给予她的身心浪鼓般的激荡。下一秒她便迅速后跳,在自己与莱安之间留下一个空位,属于那个凶手的空位。
“同志。”
就在这时,来自现实中的人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这声音语调平缓,平缓得比莱安的影子更像鬼魅。
陈列馆内灯光昏黄,书写历史的看板雪白透亮。海风的血咸味忽起忽落,它们刮过死难者们抽象概括的坚毅面孔,轻轻拂过米莱拉的手指与手指之间。搭在她肩膀上的重量很轻,轻得仿佛不曾存在。
她立刻将肉瘤碎片脱手塞进口袋,平复情绪并调整呼吸。
随后,慢慢转过身去。
“谁?”
在昏黄灯光下,眼前的那个男人身着牛皮色风衣,容貌朴素、笑容标致。光在他的身上交错,却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就连他脚底下的影子也显得十分淡薄。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米莱拉身后,好像没有发出过丝毫脚步声。
“您可以称呼我为杰伊。”男人微笑。
“你是政督部的?”
“高级调查员。”他一边点头,一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抱歉了,米莱拉同志,仅仅是例行检查。”
“你知道我的名字?”米莱拉眯起双眼,往后退了半步。
“巴尔洛斯谁人不知米莱拉.雅尔罗?”他咯咯笑道,“登陆空机队的英雄,建国十周年典礼上唯一一位逐浪者。”
“你是在讽刺我吗?”米莱拉皱紧眉梢,听出了此人话中深意。她确实曾出现在十周年典礼的录像带与纪念照片中,但那都是在她的丈夫发动叛乱以前的事了。
“不,我只是想向您表明,党和人民都不会忘记您做出的贡献。”
“这不需要你来强调。”米莱拉冷淡地切了一声,“倒不如赶紧说正事吧,调查员同志。你想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只是在参观博物馆而已。”
“为什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这和你有关系吗?”
“我是政督部的高级调查员。”男人依旧在微笑,但话声明显加重,“还希望您如实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想来看看罢了,我之前还从没来过。”
“突然想来看看?”
“对,因为我突然知道退伍军人可以免去票钱。”米莱拉对他笑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抓住这个便宜呢?刚好这也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末。”
“噢?”男人脸上的表情首次出现了疑虑,但仅是一瞬,“我以为您在忙着查办一件案子呢。”
“什么案子?”米莱拉直视着男人捉摸不透的双眼,心中尽力保持冷静,“我是法医,不是警察和侦探。忙完我自己分内的事情后,我就要享受假期了。”
“这样啊。”男人挑了挑眉梢,“好吧。如果您不介意……”
“不行,同志,我不能让你搜我的身。”米莱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是配合一下工作。”
“不行。这违反法律,你必须有调查证明。”
男人哼了一声,“如果我有呢?”
“如果你有,你早就拿出来了。如果你有,你根本就不会好心好气和我交流这么久。”米莱拉冷笑道,“你们向来如此,不是吗?”
“您说的很对。”男人的声音出现了些许波动。
“等你做好准备,我随时可以接受检查。但不是在这里,不是今天。”米莱拉歇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被男人触碰过的肩膀,“如果您不介意,我要继续我的参观了。”
“不,等等。”男人清了清嗓子,“抛开工作,让我们聊聊吧,米莱拉。”他睁大那双一直以来保持微笑的半眯笑眼,展露出那对又黑又深的炭色眸子。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聊聊理想、聊聊社会,聊聊各自的未来还有过去。”
“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但我和安德烈很熟。”
米莱拉仿佛听到了响彻云霄的雷声。
“你认识他?”
见米莱拉起了兴趣,男人的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安德烈.马图多列夫。我曾与他奋战于同一个战场。”
“为了套我的话,你居然不惜提及他的名字。”米莱拉因深感荒唐而发笑,“够了,没必要这样子对我。试图通过这个来击穿我的心理防线?然后你想根据这个得到些什么呢?我多少也对这个国家做过贡献,不要来折磨我。”
“米莱拉同志,我们不是坏人。”男人再度加重了语气。
米莱拉感觉到了他语气中所蕴涵着的威胁。看来这次不太能通过调查证明避过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必须主动出击了,她咬紧牙关,如此心想。
“部长,你们正在用恐惧奴役这个国家。在与我对话的过程中,你甚至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名。”米莱拉哼地大笑,“不,实际上你一直都没让真名暴露,你向来如此不是吗。那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男人瞪大了双眼,将瞳孔深处的所有情绪全都展露无遗。可纵然如此,米莱拉也很难从中感知到什么激昂的波动。他好像不过是执行了一个动作,用以表现自己此时心中的惊讶与愤怒,这不是自心灵产生的情绪,而更像是某种顺理成章的逻辑。
在他心中,在此时此刻,他觉得应该感到惊讶与愤怒。
“您可真是会浪费时间。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大可以先说出来嘛。”部长提起嘴角,挑拨起脸部的皱纹,他在笑,但没有笑意。
“十周年典礼的时候,您也在吗?”
“那时我还没有升任部长。我的名字尚还能被世人所知,只不过嘛,老百姓可没空记住小人物。”
“为什么跟踪我?”
“跟踪?不不不。”他哈哈大笑,这回倒是笑得真情实意,“无论你愿不愿意相信,米莱拉同志,我今天是来看女儿的。只是碰巧遇见了你。”
“女儿?”
“小女儿,他在这里当售票员。”
“所以……只是巧合?”米莱拉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只是巧合。就连我这高级调查员的证件,也是临时从她们的办公室打印出来的。”部长取出那本证件,哼笑着耸了耸肩。
“那为什么……”
“没有这么多为什么,米莱拉.雅尔罗。从六年前你的丈夫发动叛乱起,国家就一直在关注你。你本来就是特别人物。”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口袋中肉瘤碎片的重量减了几分,但米莱拉不好说自己此时到底应不应该感到放心。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你知道的,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你们这类人最容易走上邪路。破坏国家秩序、扰乱人民的幸福生活。”
“概率……”
“你说我……用恐惧奴役这个国家?”部长话锋一转,语气霎时变得极冷,“不,同志,这只是为保持国家机器合理运转而不得不存在的一种特殊机制罢了。像你一样,我只是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这种机制不正常。”
“不正常的机制管控不正常的国家。同志,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在那些英雄们尽力让这个国家变得正常以前,必须有我们这种人,我们维护着这个社会的根本秩序,并承担所有的罪孽。”
“说得真好听。”
“因为事实总是悦耳。”部长再次提起嘴角,将脸上的皱纹堆得更加拥挤,“我们通过科学的统计学来筛选出有可能背叛这个国家的人,本质上来说,和这个社会用科学的统计学来筛选人才,没有任何区别。”这是首次,米莱拉从他脸上的表情瞥见了些许真实情感流露的迹象,“只是在你和你丈夫这种人看来,我们比较刺眼罢了。”
“你不觉得你在自欺欺人吗?”
“每个人都在自欺欺人。”
“至少我不会。”
“所以我们特别观察你。”
“真是可笑!”
“这不可笑,米莱拉同志。这是科学的执政手段。”部长最后一次对米莱拉微笑,脸上因皱纹而出现的阴影全部消失,面庞再次于昏黄的灯光下平整得毫无实感,“好了,我就不再为难你了。只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政督部都在观察你。”
“我不怕被观察。”
“但愿吧,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我现在要去接女儿下班了,下次等我办好了调查证明,我们再会。”部长对她浅鞠一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能发出声响的,只要仔细倾听。
而现在终于,米莱拉能够彻底放松下来了。尽管被特别观察这件事依旧让她感到沮丧,但不知为何,她对此并不是特别惊讶。
她晃晃悠悠走了几步,靠在了一面看板上,抓起湿透的衣领大口呼吸。
不知怎的,在灯光所照耀的那些看板上,在那些的黑红相间的雄壮文字之间,她感觉自己看到了那天的大雪,以及那天的安德烈。
“这么多年来,世界上声名远扬的女人的数量,相比起男人少得可怜。”安德烈的嘴唇红得像血,他的嘴唇向来都是那样,“你觉得这是为什么?米莱。”
“不知道,为什么问我这个。而且你这种说法,未免也太过失礼了。”米莱拉温柔地抚摸他在大雪中纷飞的金发,半生气地说道,“组织里还有好多女同志呢。”
“而在很久以前我曾看到一种说法,经统计,男人的智力更容易占据最聪明和最愚蠢的两极,而女人整体比男人聪明,但成为最聪明和最愚蠢的概率都要小于男人。”安德烈回头看她,但似乎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话。
他总是如此,一旦开始探讨一个问题,在表达完自己的观点以前,耳朵里完全听不进其他人的话。米莱拉早已习惯了他这点,所以每次都只是苦笑着听他说完。
“我始终认为,科学和统计学存在的意义是让人类更好的找出解决问题的途径,而非用于塑造一个更加方便执行与规训大众的规则。所以我讨厌这个说法,他好像在说女人一定要平庸,而愚笨的男人就该老老实实吃苦。”
“没有人生来该是什么。可是,有时候的确是男女有别,术业有专攻。”
“不。”这可笑的安德烈,这句话倒是听到了,“不是这样的,米莱。”
“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改变的。科学只是对我们的一直以来因生活习惯而造成的基因方面的影响做出总结。”安德烈忽然紧紧牵住她摸向他头发梢的右手,“我们现在认为所有不可改变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个个养成了数千年、乃至近万年之久的习惯罢了。”
“嗯……”米莱拉当时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只是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唇。
“我希望我们能够改变这一切。我希望我们能够缔造一个更美好的,能让所有人都能决定自己是谁的世界。我相信我们能够做到。”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把自己给说哭了。似乎在泪花即将涌出的那瞬间,他突然把米莱拉拥进怀中。
“对不起……我……我有些跑题了。接下来才是重点。”
米莱拉的双眼望向大梅亚希德平原的雪地深处,望向最远方的朦胧边际线。
“请嫁给我吧。”
望向雪白看板上,文字与文字之间的雪白空隙。
米莱拉仿佛听到了舒缓悠扬的雪声。
她轻浅笑着,环顾空无一物的昏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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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怀特登上档案馆三层的台阶,尚未进门,便已经闻到了来自老友身上那股熟悉的东国香草味。
“本。”他尚未进门,老友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邪恶的风。”于是老怀特索性故作深沉的回答,然后走到背对着自己的老友面前,轻轻拍下他手里的报刊。
报刊内侧滑出一本色情杂志,啪地摔落在地。书页上金发碧眼的男人和女人正对他抛媚眼,身体的每一处转折都像刚出炉的黄油面包那般闪闪发光。
“一把年纪了就别看了。”他抬脚踢老友艾拉马克的腿。
“怎么?你嫉妒了?”艾拉马克弯腰捡起杂志,对老怀特坏笑,然后继续窝回躺椅,“你要乐意,我也可以瞧瞧你的。”
“腐土吞噬你,艾拉马克。”
“一定比你死得比晚。”
艾拉马克伸了个懒腰,深青色的蒙灰瞳孔向四周打转。他的躺椅位于柜台前方,正对门口,头顶有灯光,但不并不显亮。在他身子的右侧,便是一排又一排犹如海浪般的铁皮书架,里面塞满了经过塑化处理的纸质档案,散发着独属于陈旧纸物的浑厚气味。
“每次来这里,我都感觉自己变得很渺小。”老怀特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马克,这地方看起来特别像我们的物证室,只不过是豪华版本的。”
“豪华个屁。”艾拉马克慵懒地起身,走到墙边打开了照亮书架方向的灯。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铁皮海浪,一下子便现了原形,古旧斑驳,排列歪斜。
几根灯条一直在闪烁,数秒后其中几根定格于光明,而有那么两三根则永远暗了下去。风扇同时被打开,转得吱吱呀呀、摇摇欲坠。
“欢迎来到我的城堡。警局想找些什么?或者说,你自己想找些什么?”
“巴尔洛斯大学的历史学高级教授。”
艾拉马克愣住了好一会,“哪些个?”
“所有。至少……从1890后开始算吧。”
“你倒是真会挑时间。”艾拉马克慢步走往书架,边轻笑着,边来回寻视,“那个时间点的东西,我们这都被烧得差不多了。”
“当初不是在档案馆留了档吗?”老怀特紧跟在艾拉马克身后,于书架所投下的阴影中缓慢前行,“至少,委员会当时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54年那场暴动又烧了一次。”艾拉马克在一座书架前停下脚步,“然后我们就真的所剩无几了。”他伸手去够最高处的几本档案,取了下来,拉出一片片灰,“我们这里,大概就只剩下这些了。”他随手拍了拍封皮,转身递给老怀特。
封装好的红皮档案有三本,封皮上分别写着《巴尔洛斯大学历史系教员名册残本》、《法拉昂本土学阀名册:巴尔洛斯大学卷》和《旧史观学者研究方向综述及批判》。
“他们加起来比我的大腿还厚。”老怀特捧着三本档案,于肩膀和手臂凝聚力量。
“这已经是减少了三分之二的量了。”
“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当初是如何定义‘学阀’的。”他跟着艾拉马克往回走,“他们把学者们扔到法院里审判,有人笑着出来,有人哭着出来。我不被允许旁听,你知道的马克,我……我是红州的,他们看不起我。”
“谁知道呢,我想那肯定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唇枪舌剑吧。”艾拉马克哼地一笑,“有的人也许真的是学阀,利用自身的学术权威吸学生的血与赚国家的钱,当然也有的人只是被扣了帽子。对于我们的政府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广阔的生存空间,属于我们的人的生存空间。”
艾拉马克走出了书架遮挡下的暗处,宽厚的背影顿时蒙上了来自灯条的灰亮。
“我们的人?”
“站在我们这边的人,还有我们带来的人。斗争无处不在啊,本。哪怕是在学术界。”
“他妈的,就不能不争吗,一起发展多好啊。”老怀特被自己说的话逗乐了。
“在涉及到资源分配的事情上,人类总是会变得残忍和狡猾。问题在于,我们所塑造的规则不能给予这些残忍和狡猾的人予有力打击。”艾拉马克来到了柜台内侧,蹲下身来搜搜找找。
“如果规则不能惩罚这些残忍和狡猾的人,那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老怀特将沉重的档案放到了柜台上,喘着粗气活动筋骨,每当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老了。
“还有一点。”艾拉马克取出了登记册,一本灰色封面的硬皮本子,“残忍和狡猾的人会逐渐在社会中占据地位,而他们永远只会扶持与自己一样的废物。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梁不正下梁歪。”
“所以我们还有希望吗?”老怀特苦笑道。
“别问我。签名。”艾拉马克翻开登记册,并朝老怀特扔去一支钢笔。
“看来你也不只看了色情杂志啊,马克。”他拾起钢笔,开始书写自己的名字,“老革命就是不一样。”
“理论学习和工作爱好两手抓。你呢?你还没回答我,你借这些东西想干嘛呢。”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马克。一切都乱糟糟的。那科学家说人死了尸体会失踪,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于随机的地方从天而降,失踪这期间尸体所经历的时间,又几乎不可预测。我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你肯定有所疑惑,不然也不会来找我了。”艾拉马克将登记册收回,在老怀特的名字后方写了些东西,“说说吧,这是我这个的老朋友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马克……谢谢。我只是想知道,”老怀特顿了顿,让四周静止了刹那。风扇的声响又尖又细,一轮过去又是一轮,就像幻觉似的。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被杀,怎么被杀,我不在乎,那个年代远比现在混乱得多。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再次出现,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在巴尔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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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那具尸体抬进挂车,费了好大劲。
“小心点,别把车门给磕了。”纳达尔抓着尸体的头颈肩。
“我之前就想问了,这卡车哪来的?涂装看起来不像你们单位的。”而贾克抓着尸体的双脚,随着他的步子左右挪动。
这辆卡车有着蓝黑相间的波纹状涂装,相比起警用厢车那刻板的黑底灰色,多了几分浪潮社独有的神经质。
“浪潮社给的。借了米莱拉女士的人情。”
“局里的呢?”
“不好借。”
警局的卡车都有公务在身,且归属于金贵的特警部门管理,不轻易向刑侦科出借。
“就这么放下?”
“就这么放吧,这东西结实着呢。”纳达尔向贾克点了点头,示意他同时松手。
眼前的大学校园被夜幕笼罩,教学楼各自伫立在黑色的宁静大洋中,灯光亮堂、声响吵闹,但彼此并不相连,如是一座座被孤立的繁华堡垒。
纳达尔手指间的烟发光发热,朝着夜幕漫去巨大的白烟,至少是在他眼里无比巨大。
他深吸一口,“搞了半天,他也没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有效信息了。”
“博士尽力了。”贾克站在挂车的门槛边,双手插兜,“再说了,被迫和他一起追忆往昔荣光岁月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也听着呢。”他用力一吐,把视野尽数染灰。
“他说什么了?”
“忘了。”
下课铃在风声中扭曲,带来一阵人声与脚步的整齐响动。
“孩子们要下课了,走吧。”贾克跳下挂车。
“你开车。”纳达尔把烟头踩灭,指了指贾克,刻意强调说道。
他们的卡车穿行在瞬间变得拥挤的学校人行道中,一路停停走走,十分艰难地钻回到校门口。在向校警出示了相关证件,并再次证明这辆卡车绝对和前几日溜进校园里的流浪艺术家毫无关系之后,他们才被放行离开。
“我们刚才休息的时间有点长了。”贾克一边瞧着车子上的钟表,一边焦躁不安地提高车速,“人要下班了怎么办?”
“那就开回警局的停车场。”纳达尔想了想,即刻否认了自己刚才提出的建议,“不,恐怕不行,迈尔斯讨厌浪潮社的一切东西。而且开证明的人估计也下班了。”
“那怎么办?”
“可以打电话让罗马诺或杜林过来帮忙。或者你开快点,”纳达尔掏出打火机,砰的打出火光,“十五分钟内飙到浪潮社。”
“操了。”贾克转动方向盘,变道加速,“老怀特呢?他刚才干嘛中途走了?”
“因为管档案的要下班了。”他哈哈大笑,点燃了事先含在嘴里的烟,“贾克选手,浪潮社这么晚下班你就偷着乐吧,还有足足十三分钟呢!”
贾克猛踩油门,将纳达尔的脑袋狠狠地甩向前头。
“我操,我烟!”
随后迅速刹车,大力转动方向盘,再踩油门。朝着夹缝驶去,擦过几辆轿车,又紧急调头,钻进寂静无人的小巷。车轮在崎岖的石板路中碰撞,又在平整宽宏的大道上燃烧,直到风借由半开的车窗灌满了纳达尔的双眼。
他感到两眼发酸。
浪潮社的新构成主义建筑鼎立在一片距离市区较为遥远的城乡交界处,四周落满了群山树海,虫鸟鸣叫不停。卡车停到正门口的时候,整座风格奇特的大方形建筑已然暗淡,瞧不见半点灯亮,听不见一丝人声。
“下班了?”贾克望着像是睡着了那般的大方块,目光呆滞。
“没赶上啊。”纳达尔挑高眉毛,哼了一声,“早知道就回局里了。”
“下车看看吧。”贾克并不死心,转身便推开车门,跳进黑暗笼罩的平地。
“这不肯定没人吗,看着还怪阴森的。”纳达尔一边抱怨,一边也走下了车。
两道车灯将黑暗勉强撕开,但仅仅只是让近前那些细小的尘埃现了原形,更深处的景象则仍是一片模糊。
“你不会打算进去吧?”纳达尔打趣道。
“这铁门怎么开着?”贾克眯了眯眼。
“忘关了呗,这很正常吧?”
“不。”他往前走了一步,取出藏在大衣内侧的P72自动手枪,“不对,你看那个锁。”
白森森的铁门上挂着一根碎裂的铁链,沉重的锁头坠在地面,有人头大小。
二人相互对视。
“他妈的……我真是造了孽了。”纳达尔往地上啐了一口,拔枪上膛。
清凉的晚风灌进他们的双眼深处。
贾克一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浪潮社,全称法拉昂逐浪者公社政务大厦,正通体散发出刺眼夺目的亮蓝色光辉。这光辉波澜壮阔,状似水光,撕裂了云层,叫月光黯然失色。使建筑仿佛沉浸在大海深处,又如同,被千万面棱镜所紧紧镶嵌。
山与树、岩石和草木,孔洞繁多的墙面、形状各异的玻璃窗格、小院内色彩鲜明、造型奇特的艺术雕刻,以及无数只饱含惊恐的眼睛,它们都在这片光芒中汇聚,并随着一阵声音打起涟漪。
这是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
再然后,是三声枪响。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