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人们早已习惯把科学真实当作其他一切真实性的基础,唯有真实性哲学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哲学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研究真实性起源时,一切反了过来。科学真实是在社会真实中形成的,而社会真实又是在朦胧的个体心灵真实中显现的。只有先形成主体,主体才可能被悬置。通过科学真实的研究,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向主体真实性起源的道路。本文选摘自金观涛《真实与虚拟》“科学研究不能揭示主体的背后”一章。
关键词:真实性哲学,主体意识,社会真实,科学真实
金观涛 | 作者
目录
1. 图灵测试证明了什么2. 社会真实和个体真实3. 拟受控实验:“参与”和“理解4. 自然语言、艺术和另外两座拱桥5. 主体的起源和真实的心灵
1. 图灵测试证明了什么
上一章通过繁复的论证得出一个结论:科学知识无论如何增长,它都不可能揭示什么是主体。ChatGPT和用计算机与神经网络学习机器实现的人工智能再高级,它都不可能形成主体意识。也就是说,无论是日新月异的神经科学研究,还是不断复杂化的人工智能装置,都无法揭示主体的真实性是什么。在很多人心目中,该结论也许是难以接受的:至今神经科学研究不涉及主体,并不等于今后也如此;今日人工智能没有意识,并不能证明有一天意识不会在人工智能自我学习中突然涌现。其实,如果去宏观审视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的研究趋势,就会发现它们不是离主体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图灵测试就是例子,它差不多已经证明人工智能不可能涉及主体。
图灵测试最早由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艾伦·图灵在1950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提出,其核心内容如下:在测试者与被测试者(一个人和一台具有智能的机器)隔开的情况下,通过一些装置(如键盘)向被测试者随意提问;如果经过普遍的询问以后,测试者不能得出实质的区别来分辨人和机器,则此机器通过图灵测试,因此,图灵测试最早的名称为“模仿游戏”。证明主体存在的方式,除了主体自省,向来只有通过主体和对方交流,那就是让作为主体的一个又一个“我”,判别交谈中的对方是不是另一个“我”(主体)。图灵测试的重要性正是找到了一种方法,让另一个主体来判断机器是否有主体意识,这或许是图灵最大的贡献之一。
通常认为,图灵做出的重要工作有两个:一是发明图灵机原理,二是提出图灵测试。图灵机就是通用电子计算机,它和冯·诺依曼机等价。图4—3是自20世纪30年代图灵机被提出以来,“图灵”和“冯·诺依曼”对应的英文词在谷歌图书数据库中出现的频率,从中可见,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节点。自此之后,“图灵”的词频一直遥遥领先。这意味着随着电子计算机应用的日益广泛,图灵测试的重要性突显出来,成为当代人关注的问题。
图4-3“图灵”和“冯·诺依曼”词频对比丨图片来源:Google Ngram Viewer。
70多年来,做过的图灵测试难以计数。一开始图灵测试大多被用于考察机器是否具有人获得科学知识的智能,后来它又被运用到和科学知识有关智能的度量和标准化。今天科学界一致认为,要完全按照图灵的设想不规定话题范围,人工智能不可能通过图灵测试。虽然机器的回答一度使某些测试者误以为它是人,但只要严格考察则立即发现事实不是这样。如1993年11月,美国波士顿计算机博物馆曾聘请10位没有受过计算机训练的市民通过14分钟问答交谈,判别参赛者是计算机还是人,提的问题是人际关系和大学生活等,最终计算机PC Therapist成功骗过了50%的市民。这是否意味着计算机正在接近通过图灵测试?事实并非如此。关键在于,计算机的回答是基于人对问题的答案制成,机器只是根据提问中的关键词加以处理,产生各式各样的句子,有时这些回答看起来机器有人格,其实机器并不懂这些句子在讲什么。
为什么具备再高智能的机器都无法通过图灵测试呢?1980年,美国哲学学者约翰·塞尔通过将图灵测试具体化为“中文房间”实验,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实验的大致内容如下。一个人完全不懂中文但会英文,并被封闭在只有一个开口的房间中。房间中有一本手册,提示这个人遇到特定的中文,应当如何做出回应。这时,房间外有人不断传递进来中文问题,这个人就根据手册做出回答,让房间外的人误以为自己会中文。在这个实验中,房间内的人相当于计算机,手册相当于程序。这时我要问:计算机根据程序规则对中文问题做出回答,即使答案准确无误,难道可以说计算机懂中文吗?显然不能!因为一个人懂中文,并不是会用词典查出汉语词汇对应的英文词,然后根据语法规则将英文词串成句子就行了,而是能理解文本的意思。计算机只是用词典和语法完成句子表面上的翻译,然后用种种规则整合句子形成文本,而始终无法理解句子和文本的意思。因此,塞尔认为,计算机只是模仿人类的思考。他将此归结为弱人工智能不显示智能。
塞尔将具备获得科学知识能力的人工智能统称为弱人工智能,这是因为它无法去实现理解。所谓理解是把自己(主体)放到他测试的对象之中,以检验“对方具有主体意识”这一判断的真实性。这样,立即发现计算机只是看起来理解但是实际并不理解。但问题的本质在于如何对理解做出严格定义,对这一问题塞尔没能回答。在事后的一系列图灵测试中,什么是理解终于慢慢浮出水面。原来,理解要求判定对象是否真实(可靠)的法则中存在主体,该主体必须是可以用测试者的主体代入的。其中,最著名的是多伦多大学计算机科学家赫克托·莱韦斯克提出的机器智能测试,即“威诺格拉德模式”。该测试一般由一组句子构成,机器需要识别问题中的前指关系,即指出问题中某一代词的先行词。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
(1)议员们拒绝给抗议者颁发许可证,因为他们害怕暴力。
(2)议员们拒绝给抗议者颁发许可证,因为他们提倡暴力。
基于上述两个句子,人工智能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他们”是谁?任何人都知道:当“害怕”出现在句子中的时候(第一个句子),“他们”指的是议员们;当“提倡”出现在句子中的时候(第二个句子),“他们”则指的是抗议者。计算机却无从判断,因为计算机不能把自己当作句子中的主语。做出判断需要判断者(主体)进入句子的主语,然后根据自己对主语和其他词的关系判断“他们”是谁。
长期以来,计算机在威诺格拉德测试中的表现,并不比一个人随机回答的表现好多少。然而,对计算机科学家而言,计算机之所以不能做出正确的判定,是因为计算机掌握的信息量不够充足。只要计算机相应的信息储存不断增加,计算机也能如同人那样找到正确的答案。可以设想,只要计算机掌握抗议者有暴力倾向,而议员以维持社会秩序为自己的首要责任,综合上述信息,计算机也可以做出正确的回答。换言之,只要计算机有自行升级程序,迟早可以回答上述问题。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随着信息量的积累,计算机在威诺格拉德测试中回答的准确率在2019年开始飙升,先后增长到72.5%、89%和90.1%。
其实,这是一种错觉。为什么威诺格拉德测试的问题不能靠计算机获得科学知识的增加来解决?因为句子可以通过组织和自我迭代产生新的句子。当主体不能进入句子,且新句子源源不断被创造出来时,那些主体不可进入的句子通过组织和迭代形成的新句子与那些主体可以进入的句子通过组织和迭代形成的新句子是不尽相同的,二者需要的信息亦大相径庭。因此,即使计算机有这样的能力,使自己获得新信息或计算机储存信息不断增加,计算机能处理的也只是那些主体不可进入的句子通过组织和迭代形成的新句子。面对那些主体可以进入的句子通过组织和迭代产生的新问题,新获得的信息始终都是不够用的。
这一点甚至得到了人工智能的承认。有一个互联网用户向ChatGPT发问:如何发布一个让人工智能也答不出的问题?ChatGPT回答:“发布一个让人工智能也答不出来的问题,可以通过以下几种方式来实现:(1)问题内容过于抽象、模糊或难以理解,例如‘人类的智慧是什么’。(2)问题内容超出了人工智能的知识领域或理解能力,例如‘未来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变化’。(3)问题内容需要人类的主观判断和决策,例如‘在年轻的时候应该做什么’。(4)问题内容需要对人类的感性感受和情绪进行分析和评价,例如‘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更可爱’。(5)问题内容涉及人类的道德准则和道德判断,例如‘什么是正义’。通过以上方式,可以创造出让人工智能无法回答的问题。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没有智慧或没有能力。人工智能的智慧和能力是有限的,它只能回答在它的知识领域和理解能力范围内的问题,对于超出其知识领域和理解能力的问题,人工智能也无法回答。”其中,ChatGPT提出的(1)(2)是语言迭代无法达到的,(3)(4)(5)都涉及主体进入后可以发生的跳跃。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来看第三个例子。这是一场在露天场所进行的图灵测试,测试时突然变了天,乌云滚滚,雷电交加。测试的内容是讨论各种主题,当问被测试者的句子为“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时,机器在做各式各样聪明的回答,但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回答:“这天看着要下雨了,咱们进去说吧。”即便出现了,只要再发生1~2次类似的意外情况(如进屋之后,发现房屋漏雨),机器还是会很快露出马脚。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人具有从具体测试中跳出来的能力,选择自己关注什么,应该进入什么问题的思考。这正是主体性的本质。这种跳跃能力不是获得科学知识并根据科学知识做判断、解决问题的能力,它是至今人类根据自己所获得的科学知识设计的机器不可能具有的。
2. 社会真实和个体真实
其实,一旦我们意识到普遍可重复的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是科学的经验,其符号表达是数学,科学理论是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就可以看到根据科学知识制造的机器不能通过图灵测试的原因了。因为主体一直悬置在科学真实之外,科学真实无论怎样扩展,都碰不到主体。主体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用科学真实的扩张来证明。为什么?因为被悬置的主体(即它是真的)是科学真实存在和不断扩张的前提。我们不能在不知道主体是否为真的前提下,实现科学真实的一步步扩张。
现在,终于触及问题的本质了。当我们从事对象主体性是否存在之研究(进行实验、分析现象)时,必须找到一种真实性原则来判定得出的结论是真的。我在导论和本编第一章指出,真实性是对象、控制手段和主体之间(满足特定结构)的关系,对科学真实而言,这种关系存在的前提是主体存在。整个科学真实的研究建立在控制手段可以和主体分离、科学知识不包含主体,以及其作为主体面对之对象的真实性之上,它当然不能证明主体本身的真实性。这样,为了研究主体的真实性,我们必须把主体设定为自己面对的对象,看它和自己(主体)的关系是否满足真实性的结构。
然而,这一切又如何可能实现呢?因为它要求主体存在于一种自我相关的结构之中。该结构中对象必须包括主体,真实性作为对象、控制手段和主体最基本的关系,是包含主体之对象和主体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存在的自洽性和不断扩张,才能证明对象具有主体意识。我们立即发现,这种主体和包含主体的对象关系之研究不是科学真实,而属于另外两个真实性领域,它们分别是社会真实和个体真实。
为什么只有社会真实和个体真实之研究才能揭示主体的真实性呢?真实性作为对象和主体的关系,当对象不包含主体时,其扩张呈现为主体为真前提下对象真实性的不断强化和范围的扩大,主体一开始就存在,它始终是对象真实性扩张的前提。这时,在对象的真实性中寻找主体的真实性,如同缘木求鱼。只有当对象包含主体时,主体的真实性才表现为主体和对象关系在扩张中的自洽性,并不要求主体一开始就在对象之外存在,并被预设为真实的。为什么?让我们回忆一下导论和本编第一章中有关什么是真实性的论述。
真实性作为主体、控制手段和对象之间一种最基本的关系,可表达为R(X,M,Y)。其中R是关系的真实性,X是主体,Y是对象,M是主体控制的任意可重复性,它规定了获得对象信息的可靠性(真实性)。真实性R作为主体、控制手段和对象之间一种最基本的关系,它取决于主体实行的控制M的可重复性。当M不包含主体X时,R(X,M,Y)为真的前提有两个,一是X为真,二是M可重复,由此导出Y的真实性。当M包含主体X时,R(X,M,Y)为真和M可重复合一。因为M可重复,则Y为真,这时,从R(X,M,Y)为真就可以导出X为真。或者说,X为真是通过关系R(X,M,Y)为真显现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M包含了X。当M和Y不断扩张时,我们看到主体X的成长,这在科学真实中是不可能的,故可以用上述方法来揭示主体的形成!这是和科学真实完全不同的另外两种真实性,即R(X、M、Y)是和科学真实完全不同的社会真实和个体心灵真实。
在本编第一章,我指出主体X有“普遍”和“个别”两种选择,控制手段M有“包含X”和“不包含X”两种选择。当Y选定时,两两组合有四种可能性,真实性R(X,M,Y)有四种形态,它们可进一步化约为科学真实、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当M包含X时,R(X,M,Y)为主观真实。主观真实分为社会真实和个体心灵真实,它们属于不同于科学真实的另外两个真实性领域。为什么R(X,M,Y)中只要控制M包含主体,它们就是和科学真实完全不同的真实性领域?我们来考察可重复的控制M包含主体是什么意思。M是主体在判别信息可靠与否时所依赖的可重复操作,它是主体可控制变量的集合。所谓M包含主体,是指M的某一个或若干个可控制变量是主体的某种心灵状态(或主体对特定主体活动之想象),其被实现是指主体进入该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它们普遍可重复是指其他主体也可以进入该心灵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这时,判别外部信息是否可靠不能悬置主体,而且是反过来让自己或不同的主体都可以进入相同的心灵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如果主体在受控过程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都收到同一信息,主体即可认为信息可靠。这时,判断真实性的最终基础及其符号结构都和科学真实不同,因为它们是主观真实。
在科学真实中,因主体被悬置,其经验世界和相应的符号世界中亦看不到主体。在此意义上,科学和数学确实是客观的。主观真实明显和它不同。主观真实存在着哪些类型?当主体接收信息的任意可重复仅仅是个人的时,这只是个体心灵的真实世界。很多人有这样的感受:存在着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灵状态下感受到(甚至看到)的经验。这个世界是其他人难以理解的,但对于他本人,可以通过实现某一组条件,使这种体验不断重复以证明其不是错觉。当这一组条件包括特定的心灵状态时,这就是个体心灵真实。个体心灵真实属于个体真实的领域。
当主体接收信息可重复,不仅对自己(某个人)有效,对一群人亦有效时,我们就得到了可以普遍化的主观真实。个体真实要普遍化,必须用符号或其他手段表达可控制变量集合,特别是那些和心灵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有关的可控制变量。只有这样,其他主体才可以通过这些心灵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的符号(或其他手段),使自己也进入和别的主体相同的心灵状态(或对某种主体活动之想象),重复该主体的经验以确定其普遍为真。据此,普遍可重复的主观经验必定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普遍之真和社会(其他人的行动)无关,即个体真实可以成为公共的,被其他人分享,但其存在并不依赖他人。我们称其为可以普遍化的个体心灵真实。个体心灵真实通过创造艺术作品(绘画、音乐、舞蹈等)被他人感知就是最常见的例子。可以普遍化的个体心灵真实,使个人心灵真实变成社会的,其重要例子是那些可社会化的艺术,它是社会真实的一部分。
第二种情况是普遍化的个体真实和其他人的主观真实不可分离,这是和第一种可普遍化的个体真实不同的另一种主观真实。我称之为社会行动的真实性。所谓社会行动是指一群人互相合作做一件事(或他们的行动互相依赖)。这时,任何一个参与者的经验都和其他参与者有关,该经验(主观真实)当然不能独立于社会(其他参与者)而存在。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参与者,对社会行动的经验只是他个人的主观真实。该主观真实要成为对其他参与者普遍的真,其前提是其他人只要去重复实现该人参与社会行动的某一组控制变量,该人主观真实(经验)就普遍可重复。可控制变量中,有些是某一个主体的心灵状态,有些包含着别人做什么时,他应怎样想和怎样做,即它们是社会行动的想象。在什么条件下,社会行动的其他主体亦可以进入某一主体的心灵状态(或某人对社会行动的想象),以感受到该主体的主观真实(经验)呢?显然,社会行动和该主体的心灵状态必须可以用符号加以表达。只有这样,其他社会成员才能通过接收到这些符号,调整自己的心灵状态(或对社会行动的想象),使之和某一个特定主体相同。这时,其他主体只要能任意地重复该主体控制变量并感受到相同的经验,特定主体的主观真实对其他主体就是真的,社会行动的主观真实才被该社会所有成员拥有。
由此可见,用符号系统表达社会行动及相应的个体心灵状态,是社会行动真实性存在(即社会行动普遍可重复)的前提,这个前提对科学真实不是必需的。符号和被表达对象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约定,只有该约定被社会普遍接受,通过接收符号进入其他人的心灵状态(或某人对社会行动的想象)才是可能的。这样,我们得出一个重要结论:社会行动的普遍真实性依赖一个指涉社会行动和个体之心灵状态的符号系统的存在,那就是人使用语言。
表面上看,这一前提众所周知,根本不需要通过严格的哲学分析得到。其实,上述讨论的不仅是指语言对人与人通过合作形成社会行动必不可少,还在讲对于每一个社会行动的参与者,该社会行动的主观真实成为所有参与者的公共(普遍)真实时,使用一个共同的指涉社会行动及相应个体之心灵状态的符号系统,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它可以更准确地表达为该社会成员通过和其他成员的语言交流,进入某种共同的心灵状态(或通过对社会行动的想象),使社会行动中每个参与者的真实经验都是这群人共同拥有的。换言之,如果社会行动的经验世界及相应个体的心灵状态和符号系统不存在确定的一一对应,就不能保证其他社会成员进入某一个成员可重复的心灵状态(或通过对社会行动的想象),感受其经验的真实性。同样,如前所述,用创造艺术作品(如绘画、音乐、舞蹈等)表达个体经验真实,亦是其他主体可进入某一特定主体的个体心灵真实经验的前提。正是艺术的公共性使个体心灵真实成为可以普遍化的个体心灵真实。这里,个体创造艺术作品类似于社会行动中让其他主体可以进入自己心灵的符号,我称之为“准符号系统”。它和符号系统的关系涉及符号的起源。
由此可见,和科学真实一样,主观真实亦存在经验和符号两种对象。在判别可以普遍化的个体真实和社会行动的真实性时,符号对象的真实性和“准符号系统”的存在比其在科学真实中时,更为重要,更为基本。这样一来,我们必须去分析主观真实的各个领域,以及每个领域中经验、符号和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分别鉴别其真实性的基础是什么。这时立即发现,在社会真实和个人心灵真实的领域,经验对象和符号对象的真实性不仅互相维系,而且存在着比科学真实更为强有力的互动。在某种意义上,主体的真实性就是在这两种对象的互动中显现出来的,即在主观真实不断扩张中起源的。
在此,我要强调的是,在主观真实中,不仅同样存在着经验和符号(包括准符号)系统两种真实性,而且和科学真实类似,这两种真实性总是同构的,它们构成主观真实的两种对象。为什么?因为规定主观真实的R(X,M,Y)中,Y有两个选项。当Y是经验时,R为主观的经验真实;当Y是符号或准符号系统时,R为相应的主观符号真实。现在将与经验对象Y1相对应的符号和准符号系统记为S(Y1),因为所有真实性的基础都是M可重复,经验真实性是M将自己的结构映像到经验Y1中。相应符号系统和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亦是M将自己的结构映像到符号和准符号系统S(Y1)之中,虽然M包含X,表达相应的可控制变量需要规定符号和经验的对应关系,但因为M相同,故符号系统和准符号系统S(Y1)及其对应的经验Y1的真实性一定是同构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用一个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架起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通过这一沟通两个世界的桥梁,主观真实在经验和符号的互动中不断扩张,正如科学真实通过横跨科学经验和数学符号的拱桥不断扩张那样!
行文至此,一个揭示主体起源的全新研究纲领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首先,主体最早是在社会行动的真实性和个体心灵真实扩张中形成的。为了分析其形成的历程,必须去研究个人心灵真实和社会行动真实性这两个领域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如何建立。换言之,揭示主体的形成和成熟,虽然科学研究必不可少,但其作用是辅助性的,研究重心应该是社会、艺术的起源和演变。只有形成了稳定的主体,主体才能被悬置,进而才能建立科学真实中才有的横跨科学经验和数学之间的第三座拱桥。科学真实一旦形成,现代真实的心灵就出现了,这三座拱桥建立的顺序及其关系蕴含着人类现代真实心灵的结构。这一切表明,研究横跨经验和符号两个世界的三座拱桥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互相整合,构成了今天人文精神、价值和终极关怀真实性重建的基础。
3. 拟受控实验:“参与”和“理解”
为了考察在主观真实的两个领域,即社会行动真实性和可普遍化的个体心灵真实中,能否建立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首先要揭示主观真实在这两个领域的经验结构及其真实性基础,其次再将其投射到相应的符号系统或准符号系统中,找到相应的真实性基础。
因为R(X、M、Y)中,M将自己的结构投射到Y1和S(Y1),得到它们的真实性结构,这在不同真实性领域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要分析在科学真实领域纯符号真实性形成的机制,原则上就能知晓主观真实中符号系统或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基础是如何形成的。科学真实的经验结构是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其真实性基础是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的普遍可重复性。将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的结构及其普遍可重复性投射到符号系统,我们得到数学的真实性。在主体控制的可重复性规定经验真实这一点上,主观真实和科学真实相同。这样,主观真实的两个领域中符号系统或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亦由M控制的可重复性规定。
在主观真实的经验系统中,除了受控变量中存在主体心灵状态和对社会行动的想象外,其结构和受控实验的结构及其普遍可重复性相同。这样,当控制变量集合中存在包含主体心灵状态和对社会行动想象等的子集合时,我将立足于这一变量集的获得信息—操作过程称为拟受控实验。
拟受控实验和受控实验的不同只在于,前者的可控制变量集C中,某些变量包含主体,根据受控实验结构(见图1—2),我们可以得到拟受控实验的结构(见图4—4)。图4—4和图1—2的差别,除了在于Y代表社会或个体行动及其后果,以及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中某种心灵状态外,还涉及C集合必须分为包含主体的可控制变量C1(X)集合,以及不包含主体的可控制变量C2、C3集合。表面上看,拟受控实验很接近受控实验,其只是将C集合分成两类而已。然而,正是这一差别构成它们真实性基础的巨大不同。因为真实性取决于控制过程的结构及其可重复性,一旦控制变量包含主体,无论控制过程的实现还是其普遍可重复就大相径庭了!
图4-4 拟受控实验
主体去做受控实验和主体进行拟受控实验(实现社会和个体行动或进入某种特定的心灵状态)是完全不同的,虽然这都是去实现可控制变量C集合,但在拟受控实验中,因可控制变量集包含主体,主体再也不能如同科学真实展开那样被悬置,而是卷入控制—感知的互动之中。我们不要忘记,C是由C1(X)和C2、C3两个部分组成的。当只有C1(X)被实现,而C2、C3没有实现时,主体虽进入了社会行动(或某种特定的心灵状态),但只是在想象而没有参与。我将在后文指出,社会行动中想象的普遍可重复性,只是其在心中的完全可重演性和可重演性,甚至是“准可重演性”,它基于表达相应控制变量C1(X)的符号系统的可理解之上。如果主体在没有实现C1(X)时去进行社会行动,即只把C2、C3变成现实,这是没有理解的参与。正如我在“经验和符号:真实性涉及两种对象”一节所指出的,这时,主体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换言之,在拟受控实验中,我们必须把理解和参与区别开来。只有理解加上参与,即主体理解C1(X)后,命令自己必须实行C2、C3,主观真实才真正实现,拟受控实验才和科学真实中的受控实验对应。
为了准确地表达拟受控实验,我们把不包含主体的可控制变量分成两类:一类是包含参与者身体的,我记为C2;另一类是不包含参与者身体的,我记为C3。所谓包含参与者身体,即控制过程中选择的每一项都和身体有关,这在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的可控制变量中是不存在的。在受控实验和受控观察中,有时必须选择身体的位置,但身体及其位置是可以分离的。在拟受控实验中,C2包含参与者的身体,即和身体不能分离,但不包含主体X。这一切构成拟受控实验和受控实验的巨大差别。
正因如此,只要将拟受控实验表达为符号结构或准符号系统的结构,得到的结果就和受控实验普遍可重复的符号结构完全不同。在本书第一编第二章,我将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结构投射到符号系统中,得到数学各门类的定义。也就是说,数学是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的纯符号结构。在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的结构中,主体是被悬置的,即M不包含主体,或主体不出现在受控实验的可控制变量中。而在拟受控实验中,可控制变量C1(X)中包含主体,它可以是某个人的心灵状态或其对社会行动的想象,这时,拟受控实验的纯符号结构就不是数学。它是什么?我认为:其对应着人类的思维结构。
那么主观真实中符号和准符号系统的结构真实性是什么呢?先来看它们和纯数学的差别。如前所述,受控实验的符号表达即数学,其在不指涉经验对象时亦具有真实性。它虽可以包含逻辑语言,但其本身不是语言。在拟受控实验中,表达心灵状态等控制变量的符号系统,不指涉(经验)对象或心灵状态便无意义,故它必须是语言或类似于语言的东西。众所周知,所谓语言是符号和经验对象或心灵状态一一对应,符号串的结构代表了经验或心灵状态的结构。逻辑语言就是用符号串结构表达了经验结构。不同于逻辑语言的语言(或类语言)是什么意思?这是该系统包含主体,其符号串(或类似于符号的对象)不是将主体加以悬置后再表达经验结构,而可以表达主体的感受和主体本身,我称之为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
什么是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呢?它不能独立于拟受控实验的经验(包括主体的心灵状态)而存在。前文我在分析数学真实时曾指出,数学是用符号系统的结构来定义的,它并不需要指涉经验对象。因其可以完全没有经验意义,即数学可以独立于经验而存在。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则不是如此,它必须和拟受控实验的经验(包括主体的心灵状态)存在对应。否则,拟受控实验或社会行动的其他参与者不可能凭它们进入某一个参与者的心灵状态,并确定自己在拟受控实验或社会行动中的位置。换言之,没有它们,某一个参与者有关拟受控实验的主观真实,不会变成普遍成立的主观真实。
更重要的是,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不是逻辑语言。为什么?我在第二编第三章指出,逻辑语言是受控观察和受控实验的符号结构,而用符号系统指涉社会真实,要表达为图4—4的符号结构。图4—4中C集合分为包含主体的可控制变量C1(X)和不包含主体的可控制变量C2、C3。只有C等同于C2、C3时,相应的符号系统才是逻辑语言。现在C集合中有C1(X),表达C1(X)的符号系统指涉主体进入社会行动或行动者的心灵状态。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必须包含主体及其感受、价值评判,以及主体应该做什么。当拟受控实验是社会及个体行动时,它就是用自然语言表达的主体(包括主体的心灵状态),以及其社会和个体行动。
既然用自然语言表达的主体及其感受加上社会(个体)行动就是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系统,那么为什么我不直接称之为自然语言,而要另外创造一个新的术语呢?关键在于,该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基础和逻辑语言不同,必须和那种被认为包含逻辑语言的自然语言严格区别开来。在科学真实领域,数学计算和推理作为主体运用该符号系统的法则,主要是用一组公理规定某一种数学研究对象,然后用公理推出所有数学定理。在整个推理过程中,主体始终处于被悬置的状态。虽然逻辑语言存在明确的经验对象,但其使用的推理法则是谓词演算(符号的取代和包含),主体在推理过程中亦必须被悬置。对于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主体运作符号的方式既不是数学式的,也不是逻辑式的。因为在规定符号系统时,主体没有被悬置;主体处理符号系统时,必须先考虑主体和符号系统的关系,即进入和退出符号系统的方式。
为了描述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或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我在本书中先将拟受控实验中的心灵和艺术活动搁置,只研究社会(个体)行动的符号系统的结构,揭示其独特的真实性基础。在社会行动中,所谓C1(X)的普遍可重复,是主体X进入用自然语言句子表述的C1(X)的普遍可重复性。这时,主体通过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系统实现C1(X),存在如下三种数学符号(包括逻辑语言)处理中完全不存在的模式。第一,主体首先要明确在什么前提下必须进入自然语言句子表述的符号系统,以及什么时候必须退出符号系统(作为被悬置的存在)。第二,主体必须对自然语言句子表述的符号系统中的符号串(和其指涉的经验对象)进行分类,以确定哪些类是主体可以进入的,哪些类是主体很难进入或不允许进入的,即主体要有一种分类能力,以确定自己和别人(及其他对象)是否属于同一类。当两个主体属于同一类时,一个主体可以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主体,从而进入另一个主体的心灵状态。当主体可以进入两个不同的类时,主体当然知道两个类的异同,也就是说主体可以进行模拟,这是数学和逻辑语言中符号变换不存在的。第三,主体可以用符号系统如自然语言句子,想象一个社会(个体)行动是否普遍可重复。这除了让自己进入符号系统外,还必须用符号串表达社会(个体)行动的结构,对自己在社会行动中的角色进行定位—即便这时主体并没有参与社会行动。这里,除了存在着主体进入符号系统,以及从符号系统中退出即悬置的各种操作外,还涉及不同类的符号串如何组成一些更长的符号串,以表达社会行动的结构,这就是自然语言句子形成的法则,它和自己指涉的对象(社会行动的主体和行动本身)存在着同构关系。这样,如果把不同类的符号串如何组成一些更长的符号串的法则称为自然语言的语法,自然语言的语法必须和社会(个体)行动同构。上述三种模式直接规定的拟受控实验的真实性基础要素,在科学真实及其符号表达中是不存在的。
一旦勾画出社会(个体)行动真实中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系统的独特结构,我们就会发现,在社会(个体)行动中,也存在和经验对象无关的纯符号真实性。它们对应三条法则:(1)符号串组成句子的语法结构;(2)主体在什么前提下可以进入某一类符号串的法则;(3)想象该句子表达社会(个体)行动和普遍心灵状态是否普遍可重复。根据上述三条法则全部成立还是部分成立,我们可以定义符号系统的完全可理解性、可理解性和准可理解性。正是这三者构成了表达社会(个体)行动和普遍心灵状态的符号系统真实性的基础。我们发现,在社会真实领域,虽然该符号系统与社会(个体)行动和普遍心灵状态有着一一对应,但也存在不同于经验真实性的纯符号真实性。主体亦可以进行非经验的纯符号研究,正如在科学真实领域进行纯数学研究那样。因为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系统有着完全不同于数学和逻辑语言的真实性基础,故这种探索可称为符号系统的可理解性研究。如果说数学研究的目标是去寻找真的定理,社会(个体)行动真实的纯符号研究的目标就是去判别一个符号串是否可以理解,以及符号串的三种可理解性又是什么关系。
简而言之,受控实验普遍可重复和自我迭代的纯符号研究是数学,其真实性和经验无关。当拟受控实验是社会(个体)行动时,其普遍可重复和自我迭代的纯符号研究属于人文世界,其研究亦可以和经验真实无关。众所周知,写小说和人文宗教研究是在制造可理解的符号串,目的是想象一个以社会(个体)行动和人的心灵状态为中心的世界。它们有意义,并不意味着其和经验真实符合,而是尽可能地扩大可理解符号串的结构和覆盖范围。主体探索这种符号系统时,虽然看起来和数学研究不可同日而语,但就主体和纯符号的关系而言,它们和数学没有本质不同。在此,我们有一惊人的发现:符号系统可理解原来是符号系统真实性的变种。一旦我们在社会(个体)行动真实领域明确了经验和相应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基础,立即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两者同构。这样一来,只要是根据自然语言的可理解性原则产生的新符号串,都具有由符号系统结构规定的真实性。当我们进一步要求新符号串和社会行动经验结构一致,以及可以用自由意志去实现该经验结构时,就会找到一个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从而架起横跨符号世界和经验世界的拱桥。当拟受控实验不是社会(个体)行动,而是可以社会化的艺术活动时,我们也能运用同样的方法得出类似的结论。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把在研究科学真实中发现的建立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拱桥的方法系统地引进主观真实领域,展开有关主体和真实性起源的各项研究。
4. 自然语言、艺术和另外两座拱桥
既然主体研究是去分析主观真实领域中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结构,以及它们是怎样建立的,我们就必须正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在现代科学理论建立数学、逻辑语言和受控实验(受控观察)之间的拱桥之前,在主观真实领域已经存在着这样的拱桥。
第一座是用群体对艺术活动的参与架起的表达个人心灵真实的准符号系统(艺术作品)和可普遍化个体心灵经验之间的拱桥(见图4—5a)。当拟受控实验代表一种公共艺术活动,使一群人处于共同心灵状态时,就是一个具有双重结构的准符号系统形成,它把相应的准符号世界和群体心灵(经验)世界联系起来。虽然我们还没有明确界定主体进行艺术活动时拟受控实验的经验结构,并找到相应的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基础,但这一准符号系统是某一个主体创造的音乐、舞蹈或绘画,它可以表达该主体的某种心灵状态。建立拱桥是指其他主体通过对这些艺术作品的欣赏(或据此对自己进行某种操控),也进入该心灵状态,使之成为一种普遍真实的社会心灵。它导致主体X从个别到普遍的转化。今天我们尚不清楚什么样的艺术作品可以被创作者以外的其他主体欣赏,但把准符号世界(艺术作品)和群体经验世界联系起来的拱桥,一直存在于人类生活中,并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第二座拱桥是用一种独特的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将不可悬置主体的符号系统(自然语言)和社会(个体)行动的经验结构整合起来。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是自由意志可实现的、符合经验的、完全可理解的语句,该符号系统的一重结构是自然语言的真实性,另一重结构是社会经验的真实性(见图4—5b)。正是基于第二座拱桥,一个个孤独的个体才能组织成社会。
图4—5a 主观真实领域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之一
图4-5b 主观真实领域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之二
上述两座拱桥的发现,确实有点令人意外,对其加以哲学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其中蕴含两个重要启示。第一,用拱桥来界定艺术的公共性,是发现可以把个体通过准符号系统的进入转化为群体对准符号系统的进入,以形成公共的个体心灵真实,它指向普遍主体是如何形成的。第二,用拱桥来界定社会,则将主体界定严格化了。而且,两座拱桥都作为主体性之显现,刻画出公共艺术和社会存在着意想不到的联系。也就是说,当我们去研究第二座拱桥中自然语言如何起源时,或许不得不去分析第一座拱桥的结构。确实,用拱桥来表达公共艺术和社会是意味深长的,其通过社会组织将主体的定义清晰化了。
什么是社会?人们通常用人是符号物种,以及能用自然语言组织社会,说明人类社会的独特性。但正如我在第一编第一章指出的,随着20世纪社会生物学的研究,人们发现动物似乎也会使用符号,用符号传递信息在动物社会中似乎亦十分重要,人类社会和动物社会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今天真实性哲学终于可以对社会做出明确的界定。动物即便可以使用符号,但没有一个真实的符号世界;动物即便可以用符号组织社会,但没有自由意志,且缺乏一个具有经验真实性结构但并非经验的符号系统,以建立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我们终于可以把主观真实中构成拱桥的基本要素称为主体性,用主体性来界定人,并用拟受控实验的普遍可重复性来研究人类社会。
我要强调的是,和科学真实中主体悬置在拱桥之外不同,对主观真实而言,主体一直存在于两座拱桥之中,是拱桥形成的结构性要素。据此,我们可以用主体在建立拱桥中的功能来清晰地界定什么是主体。第一座拱桥的存在要求主体必须能自由地进入准符号系统。对准符号系统进入和退出的普遍可重复性,构成了主体最重要的规定性。第二座拱桥是由完全可以理解的社会(个体)行动的句子组成的。它作为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具备如下三个特点。第一,这些句子符合经验结构,意味着它们对应着真实的社会(个体)行动,但它们没有转化为经验时,仍然是符号系统。这是一个和经验同构但可以不转化为经验真实的符号系统。第二,主体进入符号系统,就是去理解自然语言,即知晓哪些句子是可理解的,哪些句子是准可理解的,并创造一个完全可理解的句子指涉社会(个体)行动。第三,主体必须有自由意志,可以将一个完全可理解的句子转化为社会(个体)行动,亦可以不将一个完全可理解的句子转化为社会(个体)行动,让其停留在符号真实状态。换言之,我们通常所讲的人具有主体性,无非是主体在这两座拱桥中的功能罢了!
比较主体在这两座拱桥中的功能,我们立即发现,第二座拱桥对主体功能的定义包括了第一座拱桥对主体功能的定义。这样一来,所谓人类具有主体意识,实为人的三种能力,即人可以理解自然语言、能用完全可理解的句子指涉真实的社会(个体)行动,以及具有自由意志。主体意识的起源就是上述三种能力的形成。只有建立了符号世界和经验世界之间的拱桥,主观真实的世界才能由小到大、由简单到复杂,不断拓展。自然语言、掌握完全可理解性原则和自由意志是组成这两座拱桥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其必定是在经验真实和相应符号真实的互动中不断扩张并复杂化的。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既然人具有一个真实的、用自然语言表达的符号世界是社会组织建立的必要条件,而自然语言及人建立真实的符号世界的各种能力之形成,又必须以社会组织的存在为前提,那么最早的社会是从哪里来的呢?众所周知,个体除了使用自然语言外,还可以用绘画、舞蹈和音乐来表达自己的真实经验和内心感受。绘画、舞蹈和音乐作为个体真实经验的表达,和自然语言有两个重要区别。第一,其结构和个体参与社会行动不同。第二,该表达个体感受的方式和被表达的东西之间,或许存在某种联系,即它们的对应并非纯粹的约定。换言之,绘画、舞蹈和音乐并不一定是纯符号的。这两个特点使它们不能如同自然语言中完全可理解的句子那样,建立横跨符号世界和经验世界的拱桥。然而,绘画、舞蹈和音乐亦可以被其他人接受和欣赏,特别是舞蹈作为个体真实经验的表达,它甚至可以成为今日人们常说的肢体语言,有时是个体真实沟通的重要通道。
事实上,社会化的艺术确实可以把一个个的个体聚集起来,形成一种不同于社会组织的准共同体,我将其称为原社会。也许社会正是从这种准共同体中起源的。今天我们能看到最早的精美的艺术作品是在西班牙、法国发现的岩洞里留下的动物壁画。据说毕加索看到这些生动的艺术品后大为震惊,认为今日的画家都无法达到这样的艺术高度。早期人类的音乐水平只能从乐器来判断。无独有偶,在德国发现的人类最早的乐器骨笛亦差不多属于这一时期。谁创造了这些艺术品?一直以来只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它们是已经绝迹的克罗马农人所作,因为它们出现在克罗马农人化石集中的地区。另一种说法是它们是智人的创作。近年来,科学家通过对这些壁画颜料中铀和钍的比例测定,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些画是6万年前或更早的作品。当然,今日对这些艺术品出现的时间学术界尚没有定论,但考古学家已经发现,尼安德特人中亦存在艺术。我们知道,人类使用自然语言的能力在5万年前出现了飞跃,此后自然语言才达到今日人类语言的复杂程度。上述一切都指向一个重要观点:这些惊人的艺术创造可能出现在人类完全掌握自然语言之前!
这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难道使用自然语言能力的高度发展会抑制艺术才能?我认为据此可以做如下猜想:如果人类用绘画和音乐(包括舞蹈)来表达个体感受(真实的经验),真的早于用自然语言表达社会和组成社会的(个体)行动,那么在社会出现之前,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原社会时期。当时人还不会或不能自如地使用自然语言,是社会艺术活动把个体结合在一起。这种基于艺术的原社会是社会行动的完全可理解性、自然语言和自由意志起源到成熟的温床。换言之,我们可以根据真实性哲学,提出一种人类社会从起源到今日演变的新图画。
人类和动物的分离,也许是社会艺术的发明,其使得相当一部分个体(如早期智人甚至是直立人)组成原社会(见图4—6a)。也就是说,对于社会的起源,艺术也许至关重要,因为它是第一座拱桥。在原社会中,因不存在社会行动和与其同构的符号系统,个体只是借此聚合在一起而已。但这种结合和动物社会不同,依靠的是个体对准符号的参与、退出和再参与,人一旦用这种史无前例的方式聚合在一起,自然语言、完全可理解性和自由意志就可以在这种准共同体中同步且在互相依赖中起源了。换言之,正是在原社会时期,具有普遍语法的自然语言被发明,完全可理解性原则被发现,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得以确立。这时,人才拥有一个独立于经验、用自然语言表达的符号世界,并建立了横跨符号世界和经验世界的第二座拱桥。从此,组成社会的智人登上了历史舞台,社会取代了原社会(见图4—6b)。通过社会这座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社会行动和真实的符号世界不断复杂化,基本社会观念和社会行动互相维系的网络不断扩大,且成为多层次的,这就是社会组织的演化。
在此过程中,人通过自然语言的运用知晓不包含陈述者、符合逻辑的陈述的重要性,用其表达类似于科学的陈述,导致博物学之类传统社会的知识体系形成,最后才发现数学真实的存在,数学真实和科学经验之间的拱桥终于得以建立(见图4—6c)。这时,第三座拱桥(现代科学理论)从社会行动及其符号系统的拱桥中独立出来,科学真实在经验真实和符号真实的互动中不断扩张,爆发了科学技术革命。人终于成为三座拱桥的载体。
图4—6a 主体的起源和演变
图4—6b 主体的起源和演变
图4—6c 主体的起源和演变
5. 主体的起源和真实的心灵
自20世纪发生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以来,真正的思想家已经放弃了哲学。没有人相信自然语言、意识和社会的起源可以通过哲学思考来回答。100多年来,当有关主体是什么的思考被分解为越来越细的学科和越来越小的专门研究时,科学知识的进步成为解决上述宏大问题的唯一希望。只有希望破灭,通过科学真实是什么的分析,正视主体性的本源,才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那就是必须回到社会和人文艺术本身,通过思想和历史分析来建立一种新的哲学。人们自然会问:这种回到原点的思考真的是对的吗?其实,我们找到的并不是传统思辨式的哲学研究,而是用科学真实分析中发现的方法,去探索三座不断延伸着的拱桥。
个体拥有的主观真实是人最早具有的真实性。或许,当人类尚未从动物中分离出来时,已经有这种真实感了。但如果个体真实不能用符号(或准符号及其他手段)表达,它就会被束缚在个人的感知中,对其他人没有意义。什么时候人可以用符号(或准符号及其他手段)表达真实?第一步应该是借助第一座拱桥形成原社会。公共艺术活动对原社会的形成起着关键作用,这也是主体在朦胧中起源。第二步是原社会转化为社会,其前提是自然语言的发明,主体终于形成了。虽然直到今天,认知科学尚未成熟到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自然语言的形成与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但我们可以以科学真实在经验真实和符号真实互动中的扩张为方法,详细展开在拟受控实验自我迭代的过程中,原社会形成和演变的逻辑,特别是原社会如何变成社会,以及社会组织如何复杂化。
其中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就是发现拱顶石对架桥的重要性。就科学真实而言,这涉及欧几里得几何公理的起源,以及其示范下现代科学理论的形成。上述过程虽然复杂,但随着科学哲学和理论科学史的研究,可以一步步地搞清楚。本书已经勾画出大致的轮廓,现在可以将这一研究纲领运用到社会真实和个体真实中。一旦将研究对象转为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的符号系统结构,以及相应拱桥、拱顶石的起源,立即发现其涉及人文社会研究中一系列的未解之谜,如艺术的起源、自我意识的起源、自然语言的起源和道德的起源。这些问题原本深藏在历史的深处,理性的光芒至今仍不能穿透重重的黑暗。今天我们终于有了一种方法,可以深入这一史前的黑森林,模仿建立横跨科学经验真实和数学真实的拱桥,以架起其他两座经验世界与符号世界的拱桥,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架桥的原理。这种方法论的努力,虽不一定能破解上述种种历史之谜,但至少找到了一条可以越过深渊的道路。
虽然研究科学真实的方法可以运用到研究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中去,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微妙的差别。第一,在科学真实的研究中,与科学经验同构的纯符号系统(数学)是围绕自然数发展起来的。在主观真实领域,一直缺乏一个如同数学围绕自然数那样立足于自然语言的纯符号系统研究。因此,我们必须同科学真实发展出独立的数学研究一样,开展基于自然语言中完全可理解的句子的形态分析,我们发现了观念世界。众所周知,人文历史研究无法绕过观念。观念史及观念分析不同于社会和历史事实的研究,它是人文历史中的“数学”。但由于不理解观念的地位,社会和人文历史研究中真正的“数学”,即那个围绕自然语言的纯符号系统结构,至今没有得到充分研究。如何定义观念是最典型的例子。从柏拉图到康德,甚至是提出概念史的德国学者莱因哈特·科塞雷克,一直没有讲清楚观念是什么。今天,我们终于可以从真实性哲学的框架中给出观念的定义,发现它是基于自然语言的纯符号结构的真实性。据此,可以从符号真实和经验真实的互动,剖析观念和社会行动的关系。
第二,在科学真实中,一旦经验真实性和符号真实性之间的拱桥建立起来,其不会随科学真实的扩张而解体。但在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中,已架起的拱桥会扩张,可能发生拱桥的断裂和退化。这时必须对架起的拱桥进行修改并重建,其对应文明的瓦解和演化研究。正因为在社会真实中,被架起的拱桥并不是永久不变的,文明的解体在某种条件下会促使可以用符号表达的个体真实的形成。当可普遍化的个体真实成为应然社会的基础时,我们看到超越突破如何塑造个体的观念,以及不死文化的产生。超越突破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分析社会行动领域横跨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如何扩张和复杂化。
第三,科学真实随着拱桥的建立和扩张,始终要求主体必须保持悬置的状态,即科学真实始终被限定在自身的领域中。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的不断发展,必定涉及可社会化之个体真实的形成,以及科学真实在社会真实中的起源和扩张。也就是说,主体不被悬置的状态可以发展到悬置状态,主体这种从桥内到桥外的变化,导致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中拱桥主体位置的复杂性。最后,第三座拱桥终于建立起来。此外,我们还看到不断加速成长的科学真实对孕育它的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进行重构,甚至颠覆。这样一来,为了研究个体真实和社会真实领域拱桥的长时段变迁,我们必须分析三个真实性领域如何互动。
第四,建立拱桥必须用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在科学真实的研究中,起着关键作用的自然数是非人为发明的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在主观真实领域,同样存在着并非人为发明的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这涉及人的自由意志、道德和生命的终极意义。
只要充分意识到上述四大差别,我们就可以把前文用于研究科学真实和数学真实的方法系统地引进分析拟受控实验的结构,以及表达它的符号系统,得到拟受控实验的真实性基础及其扩张逻辑。普遍可重复的拟受控实验,亦可以通过自我迭代不断扩张,正如受控实验通过自我迭代扩张一样。这里,发挥关键作用的是符号系统和经验世界的真实性同构。只有这样,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才会如此重要,因为只有它们才能把符号世界和经验世界永久地连接起来。如果个体心灵真实不用符号表达,不仅主体和他人沟通不可能,社会真实是不可能存在的。社会真实的符号表达正是自然语言的发明和运用,它是人类社会行动的不断复杂化和社会组织形成的前提。我们发现,对经验真实和符号真实之间拱桥的分析,会把人文社会和艺术研究提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这是一个超越今日认知科学和符号学的新框架。从此以后,人文社会和艺术研究就可以与现代科学整合起来了。
当我们充分理解了上述三座拱桥如何建立,以及它们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时,就可以站在这一不断扩张的真实世界之上,研究其内部结构,并展望包围它的外部存在,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可靠的立足点,讨论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起源和意义,并可以准确地思考终极关怀,涉及有关生死以及相关的神秘存在的各种问题了。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可以实现终极关怀的纯化和现代价值的重建。表面上看,人的主体性及选择符号的自由,是真实性哲学的出发点,我们用真实性哲学来探索主体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人具有自由意志,只是回到哲学研究的起点,似乎不会发现比一开始所知更多的东西。其实不然,因为整个论证是真实性研究之展开。当真实性哲学在一步步展开的过程中,再一次把主体、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时,必定已经把原先的起点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就是我们对主体、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真实性研究,其必定带来对主体自由的新理解。在这一新的理解中,我们将看到这一出发点自我扩大,以及那不可知边界不断向远延伸。我们可以用真实性哲学定位那些已知为真但不能证明的存在,理解其意义。在真实性永恒神秘的追求中,我们必须对其表示谦卑。轴心文明的超越视野终于再一次通过哲学而不是猜测真实地呈现出来。
这是哲学再一次明确自己的研究对象。当我们不再沉迷于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真实观,意识到实在论和形而上学的错误时,我们终于发现真实性是主体和对象之间最基本的关系,它规定了主体对对象的评价,对象可以是经验,也可以是符号。表面上看,这种真实观抹杀了事实和价值的区别,把真实降格为一种价值。其实,这是在重建价值论。价值与事实二分是现代心灵的基础,但今日它已经不能回应日益复杂的社会问题的挑战。当我们再一次肯定真实性是主体和对象的基本关系,主体是基于这种关系(不同领域的真实性)对对象进行各式各样的评价时,立即知晓为何这种评价必定是二阶的,即价值评价需要元价值(真实性)作为自己之前提。
20世纪价值哲学虽表面上恢复了主体在评价对象时的作用,实际上仍是实在论和唯我论的奴隶。现在,哲学终于从一个世纪前语言学建筑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主体可以发明符号并自由地规定符号对应的对象,这是20世纪哲学革命的本质。然而,只有我们进一步认识到真实性作为符号系统,具有某种不变的结构,而非主体可以任意规定的,哲学革命的力量才不是破坏性的,其意义才真正地显现出来。这一切都可以归为主体的自由及其艰难的运用。也就是说,人可以发明符号,用寻找结构来探索纯符号系统的真实性,并用其来把握经验,使真实性追求达到更高层次,这确实意味着人的解放。正是通过这一解放,人以思想的大无畏,超越了自己作为自然和社会演化的产物,成为整个宇宙的中心。但我们在强调思想的自由,以及它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力量时,必须意识到真实性结构对其的要求。我想,这是对康德所谓哲学中心转化的哥白尼式革命的全新表达,真实性哲学继承了康德哲学的精神,又超越了康德哲学。
这时,不仅科学以人为中心,而且整个人文和价值甚至终极关怀都以人为中心。人有选择符号的自由,并用符号来表达自己和世界。受控实验和拟受控实验的基本结构都是主体给出的,这是主体判别自己和对象真实性的根据。离开主体,外部真实的世界没有意义;同样的是,如果没有真实的世界,主体亦无意义。真实性哲学中,真实性同时规定了主体及其面对的真实世界。我们面前是三座拱桥,它们代表真实世界整体的形成、演变。在人类哲学的童年或更早期,这些拱桥曾如七色彩虹般,出现在轴心文明对真实性的想象中。在现代科学理论这座拱桥快要建成但尚未建成之际,康德第一次对其做出了猜想,开启了现代哲学的童年。两个世纪理性的阳光蒸发了空气中的水雾,宗教和人文的真实性拱桥作为幻象消失时,今日哲学家的责任是将其一一建立起来,重新使人类具有整体的真实心灵。
本文整理自《真实与虚拟:后真相时代的哲学》 金观涛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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